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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就在碗裡——玄奘的生死西域

作者:由 王路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14-09-12

1、肉到碗裡來

晚上想到《論語》裡一句話:祿,在其中矣。

這句話算不上深奧,卻讓人很舒服。怎麼個舒服法呢?來讓我們把它翻譯成現代漢語:肉,就在碗裡。

如果你不是吃貨,我們還可以翻譯得再露骨一點:錢,就在兜裡。

但這樣的翻譯,多少有點失去本意。而且,肉在碗裡,錢在兜裡,也不一定讓人舒服。真正舒服的是:肉到碗裡來,錢到兜裡來。兜裡裝不下,再到卡里來。

祿在其中矣,就是這麼個意思。許許多多的肉,排著長隊,一隻只跳到你碗裡了。不過,假如是你伸著筷子把肉夾到碗裡的,就沒這麼歡樂。歡樂的是,你沒管它,肉自動飛到碗裡來了。只有一個詞能形容這種美妙:魚貫而入。

好了,我們今天的主角兒是玄奘,不要跑題了。

2、他去志更堅

玄奘一生從未主動求取富貴,但許多富貴主動跳到他碗裡來了。

許多人,做夢想發財升官,苦無門路。但現在,有人恭恭敬敬,雙手捧著這些,送到玄奘面前了。

這不是女兒國。這是高昌國。國王叫麴文泰。如果你對高昌國陌生,不妨複習一下金庸《白馬嘯西風》的結尾:

“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 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麴文泰要把整個高昌國和玄奘分享,讓所有子民做玄奘弟子,供養他一生。玄奘告訴他:你給的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玄奘和高昌王之前並不認識。過了五烽和八百里流沙,玄奘到了伊吾國。高昌王聽說了,寫信請他。玄奘拒絕不得,走了六天,到了高昌國界的白力城。到達已是日暮時分,官人急傳王旨,請玄奘連夜趕去,還備好了馬匹。這一夜,國王和妻子為等待玄奘,一直在讀經。雞鳴時分,玄奘到了。國王率領侍衛,列隊遠迎。他親自把玄奘迎進後院,坐入寶帳,又帶了數十位侍女王妃,前來禮拜。

玄奘停了數日,辭去。國王堅留,玄奘固辭。辭來辭去,國王不高興了,說:要麼師父留下,要麼弟子派人把師父送回大唐。玄奘說,你可以留下我的骸骨,但留不下我的神識。然後就嗚咽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國王下令增加供養,每餐親自端飯侍奉玄奘。玄奘既決意不留,就水米不進。捱到第四天,氣息微弱,快不行了。國王心下大慟,說師父去吧,弟子不阻攔了。

臨走,國王和玄奘約為兄弟,給他準備了三十套法衣,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絹五百匹,還有二十年的花銷,三十匹馬,二十五個侍從。另外,還有兩車果味。

這不是特例。西域其他國家對待玄奘,雖不及高昌國豐厚,也差不了太多。

很神奇。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如此恭敬地供養一個僧人?

3、祿在其中矣

一千多年前,孔子的弟子請教如何求取祿位。孔子沒告訴他具體方法,只教他如何注意自己的言行,這樣,祿自然就在其中。

這是十分高明的開導,一句話點透玄機。假如你想掙大錢,就不要考慮錢的問題,就不要太在乎錢。只要你做得足夠好,衣食無需考慮,會有人恭恭敬敬送到你面前,還唯恐不周。

而一心考慮衣食,就壞事了。孔子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孔子和玄奘,雖然一個儒,一個釋,但在這一點上,是沒有爭議的。

凡夫俗子很難理解。吳承恩寫《西遊記》,一定要生編硬造一個女兒國,要讓人覺得,無論是誰,做什麼事情,都要有所圖,才符合邏輯。

但事實上,很多東西,並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甚至,還有一些東西,你越努力,它離你越遠。比如失眠。

對一件事情過度措意和用心,會成為精進的障礙。因為人的智識是有侷限的。在自身所處的位置上,只能看到眼前一步。假如站得更高,就會發現,現在的斟酌損益並不高明。

一個人應當考慮如何不斷地完善自己,別的一切都會隨之而來。

玄奘放棄了高昌國的供養,離開了。現在回頭看,玄奘得到的供養,是一千多年來億萬佛門信眾的供養。高昌王能提供的與此相比,不及大千世界的一粒微塵。

不過,高昌王的努力並沒有付諸東流。他身為一國之君,一輩子的作為,在歷史長河中看,不過像一塊石子投入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浪花,唯有對玄奘的禮敬,讓世人在千百年後,還能記住有個名字叫麴文泰。

4、八百里流沙

好了,現在開始聊聊玄奘為何消受得起這些尊崇。

要殺玄奘的胡人,終於沒殺他。假如殺了,後來所有的故事都沒了。這是極有可能的。可是,正因為歷史不容假設,所有的偶然一經發生,就有了冥冥註定的味道。

話說胡人離去之後,玄奘孑然一身,孤遊沙漠。極目之處,全無人煙,唯有憑藉沙中的白骨和馬糞辨認行蹤。

極度飢渴的時候,人會出現幻覺。玄奘常看見有軍隊佈滿沙磧間,豎著旌旗大纛。走近,是一堆白骨,閃著熒熒鬼光。一時妖風四起,玄奘默唸菩薩,聽聞空中有聲音說“勿怖勿怖”,心下稍安。

很多年前,玄奘在四川,見過一個病人,身上長滿膿瘡,散發出種種惡臭,衣衫破爛不堪。玄奘悲憫心大起,把吃飯穿衣的錢全拿了出來,給他了。病人說,我沒什麼能感謝你的,教你一篇《般若心經》吧。

據史料記載,玄奘從他那裡,學了《般若心經》,在沙漠遇險的時候,派上用場了。沙漠中有些惡鬼,連觀音菩薩都不怕,玄奘念觀音,惡鬼巋然不動。玄奘念《般若心經》,惡鬼悉皆散去。

但有個問題。玄奘是十三歲就讀過《攝大乘論》的人,而《般若心經》幾乎七歲童子都能成誦,玄奘怎麼可能需要一個老病的乞丐來教?

這牽涉到一些佛教的奧秘。可以說,這個老病的乞丐是菩薩。確切地說,是玄奘的菩薩。依照佛教的理論,菩薩有三種身:法身、化身、報身。法身是看不見的,因為不著相。所以你看到一個菩薩樣子的人過來,不用理他,打他都沒有關係。無著文喜禪師碰見彌勒菩薩現身,直接把他打跑了。而彌勒化作僧人來化緣,無著就把粥佈施給他。真正的菩薩,只會以化身出現,或是國王,或是乞丐,或是天魔。

玄奘把衣食所需佈施給病人,就等於病人是以菩薩的化身,接受玄奘的供養了。同是一段《般若心經》,在這種因緣下,法力就不同了。這就好比,有時候你聽一首歌無感,但特定的時候,它會讓你流淚。

玄奘向五烽進發。行到第一烽,趁夜取水,一箭射來,幾乎射中玄奘膝蓋。玄奘大喊,我是僧人,不要殺我。於是牽馬向烽,見了校尉王祥,敘述了此番經過。王祥聽了大為震動,命人準備了水和餅,讓玄奘繞開二三烽,徑去第四烽,說第四烽的人有善心,不會為難。

王祥和第四烽的校尉,都可以說是玄奘的菩薩。一路護持玄奘的,正是這些活生生的人。玄奘能得到他們的護持,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自己的大悲心映照在眾生身上,玄奘的善念和虔誠,觸動了他們內心,影響了他們的行為。胡人沒有殺玄奘,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第四烽外一百里,是野馬泉。野馬泉再往西,是八百里的沙河,沉沉戈壁,莽莽流沙,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中無水草。這時的鬼神,不再是阻撓玄奘西進的人,而是嚴酷的環境,孱弱的肉身。

玄奘走了一百里,迷路了,找不到野馬泉。取出水囊喝水,精疲力竭,失手了,水囊打翻在地上。回頭看馬,行囊不知什麼時候丟了,所有的衣食、銀錢,全沒了。千里行資,一朝散盡。

天地間,只剩孤零零一人,還有莽莽流沙。

玄奘折回頭來,想去第四烽做些補給。走了十餘里,心中忽念:我起先發願,不到天竺誓不東歸,今何故又返,寧可西就而死,絕不東向而生。於是牽回馬頭,邊念觀音,邊向西北進發。

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入夜則妖魅舉火,多若繁星。至晝則驚風擁沙,急散如雨。四天五夜,沒有一滴水沾潤喉嚨,口腹乾焦,終於倒在莽莽黃沙之中。躺在黃沙裡,玄奘發願:此行不求財利,不冀名譽,惟願得無上正法,願菩薩慈念眾生,以救苦為務。願畢,昏死過去。

第五天半夜,突然有涼風生起,像冷水衝過身體。玄奘身體復甦了一點,可以小睡一會兒。剛睡著,看見一個巨神,手持長戟怒吼:還不快走!玄奘驚醒,奮然起身,一口氣走了十餘里。

十里之後,馬突然調頭向另一條路,怎麼喚也不回。玄奘跟著前行,數里後,竟然見到了一片草。玄奘大喜,任馬恣意吃草,自己在旁邊尋到了一窪淺水。由此性命重全。

出了八百里流沙,就是伊吾、高昌。瞭解了玄奘之前的生死體驗,就會明白為何高昌國舉國的供養都無法對他構成吸引。因為這是一個經歷過奇蹟的人。至於《西遊記》中所講,師徒四人取經,只不過是傳說。但凡有第二個人能做成的事,都不足以稱為奇蹟。

(本篇原名《玄奘的生死西域(二)》。因寫稿量大,諸事繁冗,有些文章就來不及在網上更新了。喜歡可移步微信公眾號“王路在隱身”(i_wanglu),《玄奘的生死西域(一)》在9月11日;《矯情病》在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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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簽: 玄奘  菩薩  高昌國  供養  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