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漫筆（9）：嵇康的風骨和詩歌

“竹林七賢”之中，以嵇康和阮籍的成就最高，也屬他們二人最有風骨。七賢之一的山濤，依附司馬氏，並推薦嵇康為官。嵇康大為惱怒，寫信與之絕交。王戎嘗言，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而這次卻因山濤而興雷霆之怒，可算是觸犯了他的原則。後嵇康被強加罪名而罹難。臨刑前，他反而告訴他的兒子，有巨源（山濤）在，不用擔心無人照顧你。嵇康可謂曉明大義，也深知其人。從大義上，不和山濤相往來，而從人情上，知道山濤雖附權貴，但仍然有情義，會照顧他的後人。

在對於時政的表現上，阮籍沒有嵇康那樣激烈，他以相對消極的方式對抗著司馬氏。《世說新語》中嘗言，阮籍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晉書》為其立傳，稱他外坦蕩而內淳至。正與人下棋時，聞母喪，對手勸止，他堅持下完，繼之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下葬時亦似此。鄰家少婦有美色，阮籍不避嫌疑，常相往來，醉後便臥該女之側，其夫察之亦不生疑。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慨然一嘆，其聲如聞：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魏晉時期，是個特殊的時期，人們從對於國事、對於社稷的注重轉向對於個性、對於性情的注重，嵇康、阮籍也好，陶公也罷，他們的某些行為可能會令當今的人大為不解。我們可以忽略他們異常甚至怪癖的行止，但在根骨上，要看他們所堅持的原則，看他們不摧眉折腰的品格，看他們形骸放浪表象下的真摯、純厚。七賢之中，山濤、王戎、向秀等，都依附了司馬氏。我們不能僅僅因其依附的行為即武斷地判定他們的品行不好，但在七賢之中，最為後人稱道的，恰恰是錚錚鋼骨的嵇康和阮籍。不論是他們傳奇的言行，還是他們清雅流韻的作品，都已經摺服、正在折服，並註定將會折服一代代的中華兒女。

近人黃節先生注阮步兵（阮籍）《詠懷》詩自序中說：“古之人有自絕於富貴者矣，若自絕於禮，則以禮法已為奸人假竊，不如絕之。其視富貴有同盜賊，志在濟世，而落跡窮途，情傷一時，而心存百代。如嗣宗豈徒自絕於富貴而已邪”。黃節先生可謂深知阮籍，深諳魏晉特立獨行的本旨。他們之所以那樣表現，是因為世事風氣無法見容他們建功立業，無法讓他們實現其抱負和志向，否則，人們為什麼要以自甘貧苦，甚至不惜餓死來遠離富貴呢。能報效國家，雖富甲天下也不必推辭；無法濟世救民，雖篳路藍縷也不改其志。阮籍有豎子成名之嘆，不是貶低劉邦，而是欣羨那個可以令人，或許是令他成就的時代不復存在啊。

嵇康的四言詩，如“

微風清扇，雲氣四除。皎皎亮月，麗於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

”，如“

目送歸鴻，手揮五絃

”，如“

誰謂河廣，一葦可航

”，再如“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或清輝流溢，或神超形外，或風神凌厲，不似凡筆。

嵇康

四言詩（其一）

微風清扇，雲氣四除。皎皎亮月，麗於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鑣踟躕。肅肅宵征，造我友廬。光燈吐輝，華幔長舒。鸞觴酌醴，神鼎烹魚。弦超子野，嘆過綿駒。流詠太素，俯贊玄虛。孰克英賢，與爾剖符。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

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我友焉之，隔茲山樑。誰謂河廣，一葦可航。徒恨永離，逝彼路長。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良馬既閒，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雲其壽

”和“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相較，又是一番風味，更加簡古，也就更加有力。非厚此薄彼，四言和五言詩的特色至此。二者相較，四言簡賅，五言悠緩。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雲其壽。思欲登仙，以濟不朽。纜轡踟躕，仰顧我友。

古詩十九首之十五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

閒夜肅清，朗月照軒

”一篇，用意超塵，又不孤寒，心思清雅，情態高遠，是其四言中的佳品。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閒夜肅清，朗月照軒。微風動袿，組帳高褰。旨酒盈樽，莫與交歡。

鳴琴在御，誰與鼓彈。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嘆。

嵇康四言，已脫詩三百的樊籠，有自己的特色。王船山評其詩“清光如月，日不能抑”，是有見地語。而其“

穆穆惠風，扇彼輕塵

”一篇，實與詩三百同妙，只此詩的後半段，牢騷顯白了些，太實而缺少回味。如此說來，從整體上看，我更欣賞“

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鑑，歸之自然。萬物為一，四海同宅。與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暫見忽終

”。洞見榮辱的達觀，追慕自然的清守，對於世事的不滿以及因此而生的無奈悲涼，都那樣自然直觀地散發出來。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穆穆惠風，扇彼輕塵。奕奕素波，轉此遊鱗。伊我之勞，有懷佳人。寤言永思，實鍾所親。

所親安在，舍我遠邁。棄此蓀芷，襲彼蕭艾。雖曰幽深，豈無顛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嵇康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十八章（其一）

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鑑，歸之自然。萬物為一，四海同宅。與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暫見忽終。世故紛紜，棄之八戎。澤雉雖飢，不願園林。安能服御，勞形苦心。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志，縱心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