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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學初程 【清】廖平

作者:由 紀木林森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19-10-30

學問之道,視乎資性,凡得力處,人各不同,不能預設程格,以律天下。然臻巧入妙,不可相傳,而規矩準繩,匠人所共。孟子曰:「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今之論著,即語以規矩之意也。

經學須耐煩苦思,方能有得。若資性華而不實,脆而不堅,則但能略窺門戶,不能深入妙境。蓋資性不近,無妨擇選他途,不必強以學經,墮入苦趣,非其本心,不能有成也。

經學為科舉先資,本無妨於科舉。或有心亦好之,而恐誤科名,不敢習者。不知果能通經,未必不掇巍科;終身株守制義,未必成名。得之不得,有命存焉。經學之於科舉,有益無損也。

經學要有內心,看考據書,一見能解,非解人也。必須沉靜思索,推比考訂,自然心中貫通。若徒口頭記誦,道聽塗説,小遇盤錯,即便敗績。惟心知其意,則百變不窮。前人云讀書貴沉思不貴敏悟,信哉。

初學見識貴超曠,然不可稍涉狂妄。若一入國學,便目空古今,盜竊玄注遠之言,自待過高,於學問中甘苦,全無領略,終歸無成。不如一步一趨,自卑自邇之有實跡。

性敏者之學詞章,稍知摹古,即有小效。至於治經,若非深通其意,斷無近功。蓋詞章猶可剽竊以成篇,經學不能隨意勦説以欺世。經學抉其理,詞章發其華。自來經學湛深之儒,詞章自然古茂,騁文蜚辯,誼愈堅則氣愈雄,能先通經學,以為詞章根柢,尤較深厚也。

治經歲月略以二十為斷。二十以前,縱為穎悟,未可便教以經學,略讀小學書可也。然成誦則在此時,二十以後悟性開,則記性短。不可求急助長,當知各用所長。

初學不讀註疏,從何著手?讀而不信,有何歸宿?無論何經,先須將注實心體會,凡與注異者絶不聞聽,篤信注説,有所不解,乃後讀疏。能將註疏融會貫通,已具根柢,益有所遵守,則考校有方,此經學小成之候也。從此再加功力,始徐悟注説某有未通,乃求一説以通之,或五年,或十年,由好而樂,可以自為程限。若初入大門,便懷疑慮於註疏,尚未通曉,本無宗守,安得依歸?縱皓首鑽研,其成效畧可睹矣。

讀書要疑要信,然信在疑先。讀《説文》當先信《説文》,讀段、桂諸説當先信段、桂諸説。篤信專守到精熟後,其疑將汩汩而啟,由信生疑,此一定之法,實自然之序。若始即多疑,則旁皇道塗,終難入竟。或雲二説不同,則何所信從?曰各求其理,不敢左右可也。如段與桂不合,讀段求段意,讀桂求桂意,不生駁斥,不為袒護,至水到渠成,則孰得孰失,砉然理解矣。

治經當以註疏為主,治《説文》當以本注為主,以外枝葉繁博之書,不必早讀,俟本注已熟,然後讀《經解》諸書,取其去疑開悟,以資博洽。若初時有疑,可記存其事,不必遽撿別書,以致不能按日計功,且泛濫無歸,將畏難而自沮耳。

尊經初議不考課,惟分校勘、句讀各門,以便初學。後以官府意定為課試,於初學頗不甚宜。南學及蓮池書院不考課,以日記為程,最為核實。初學治經,正如窶人求富,節衣縮食,收斂閉藏,乃可徐圖富有。今一入大庠,便作考辨解説,茫無頭緒,勢不能不矇昧鈔襲,希圖了事。資性平常者,則東塗西抹,望文生訓,以希迎合,不能循序用功。至於播私慧,弄小巧,一枝一節,自矜新穎,未檢註疏,已詆先儒。若此用功,徒勞無益。故學者須知考課之學,非治經之道,當於平時積累,不可於課期猝辦,既當改易心志,又宜更立課程。

先博後約,一定之理。學者雖通小學,猶未可治專經。必須以一二年博覽諸經論辨,知其源流派別,自審於何學為近,選擇一經以為宗主,則無孤陋扞格之病。且欲通一經,必於別經辨別門戶,通達條理,然後本經能通。未有不讀群經而能通一經者。博覽群書,本學人分內之事,若苦畏繁難,苟求簡便,枯守窮鄉,閉關自大,不惟窘陋可嗤,怪迂尤多流弊。

古人治經,先學小學、算學,皆所以磨練其心,使其耐勞苦,思以返樸質。蓋小學釋字,義理淺近,算學核計,更無詞華,以易者引之,故取效甚速。《春秋》學三《傳》繁難,漢人猶不以教子。《禮》學千頭萬緒,更無總綱,在群經中最號難治。《春秋》文約理繁,多所況(疑有脫落),是非心思開悟、深明義例者,不能知其變化。初學尋行數墨,尚有未能,豈能解此神化之用?嘗見有治此學四五年,而全無頭緒者,皆好高務遠之過也。況三《禮》中《禮記》尤雜無條理,或一事而彼此不同,前後違牾,老師宿儒尚不知其要領,初學一入其中,五花八門,不辨方位,終無益矣。

小學既通,則當習經。蓋小學為經學梯航,自來治經家未有不通小學者。但聲音訓詁,亦非旦夕可以畢功,若沉浸於中,則終身以小道自域,殊嫌狹隘。故經學自小學始,不當以小學止也。特不可遽讀三《禮》、三《傳》。如行遠者,於出門庭,便入荊棘,意趣索然,恐仍還轅自守耳。

初學治經除三《禮》、三《傳》外,若《書》、《詩》、《論》、《孟》唯人所擇。但治《書》須知今、古文之異,不宜篤守偽孔之學,先儒所闢,有明徵也。兼讀馬、鄭注,陽湖孫本即佳,然亦須涉獵偽傳,知其短淺,乃愈見馬、鄭之優長,眾惡所必察也。《詩》則有《傳》、有《箋》,《傳》、《箋》互有同異,各求其旨,以觀其通,不宜執此詆彼,啟同室之戈矛。《論》有何,《孟》有趙,舊日最稱名家。及宋朱注出,而近世學人罕讀古注。然何、趙時有精理,朱注務葉中味,各有所長,不容相掩。但能熟讀注誼,將來所得,必有出於三家之外。不在耳目之所及者,不必別白優絀,詆議昔人,以為快也。

《書》、《詩》、《論》、《孟》固當治已外,有《易經》、《孝經》,治經家以為畏塗。蓋《易經》合四聖人之論,著以成書,理氣象數,無乎不具。名家解説最繁,今則但存王注。原疏本主王,故古注微耳。然李鼎祚《周易集解》實存古説。康成之注,王伯厚舊有輯録。蓋語其淺,則王注但長於理,其他故誼師説,可網羅散佚,以闚其全。語其深,則聖人假年之學也,末學無得名焉,在性近者善治之耳。《孝經》故説不見,脫誤為多。今註疏中但存開元舊本,考據稍闕,禮制尤疏,漏略不可治也。而其可治,即在漏略者。數舊典以為之考據,推舊儀以為之禮制,囗囗之社,則酒黍易治,乃悟其漏略者,原以待我之致力也,夫安有不可治之經哉!

《書》、《詩》、《論》、《孟》、《易經》、《孝經》皆有可治之方,唯三《禮》、三《傳》文博誼富,治經稍久者,乃可漸問其塗。三《傳》各立門戶,有可相通者,有必不相通者,但因注例以見傳例,因傳例以見經例,則三《傳》同此經術也。既登其堂,入其室,則各有材質之強弱,學力之深淺,隨施引申,補救之宜,則非更僕所能窮,亦有輪扁所不得言者矣。三《禮》相維,與三《傳》異。其有相錯者,當為曲關其理,不可聽其乖違。禮為鄭學,通其所通,並通其所不通,鄭已先導而入,謹步趨之可矣。有謂讀《禮》當先《儀禮》者,雲篇目簡少,節文易明。鄙意竊謂讀《禮記》尤較《儀禮》之易。蓋《儀禮》直舉節目,無字不實,實處已難解悟,空處尚有繁文,不如《禮記》,方言其禮,即詳其義,密疎相間,經緯代宣,方讀其禮而罔罔者,旋讀其義而昭昭。治禮者於讀《禮》之始,自審《儀禮》、《禮記》孰晦孰明,性所近焉,工可決矣。要之能治三《傳》、三《禮》,已非疏譾之人,當知自求其安,不容以扞格者相強也。

不博遂求約,不可也。然其所以博覽者,正為博觀以視性之所近,便於擇術,以定指歸耳。夫深造之詣,惟專乃精。苟欲兼營,必無深入。若徒欲兼包,以市鴻博,剛經柔史,朝子暮文,無所不習,必至一無所長。夫宏通之誼,代不數人,必是專門,乃能自立。心思既分,課程必懈。若此之流,初欲兼長,終歸一無所長而已。

註疏無論矣,近來撰述諸家,莫不天資卓越,學力精勤。當其自負,亦自不可一時,非獨自負,實亦如此。凡欲知其得失,必須究其底蘊。若先立成見,志在攻駁,則全是客氣,無復細心,求異既不自安,前後亦或相反。總之,入門務在恂謹,苟或狂肆,未能有得。

學問之道,天下公同,外求合人,內必自治,乃可信今傳後,垂法無窮。而治經家每多客氣,或者自知依託,辯給不改,苟立異端,便生間隙。夫泰山之高,積由塵土。若欲以護短飾非,矜求名譽,一人之手,豈盡掩天下之目?若此之倫,不怒其戅,乃哀其愚矣。

禮學繁難,入手專治一經,已為躐等,乃又好大喜誇,兼治三《禮》,此必敗之道也。況近派多不守舊,徒肆更張,治絲而棼,愈以霿亂。使如此用功,無論中材,即使天分過人,終亦勞苦無得。或欲以勢力辯給,徒鉗人口,趙賓説《易》,其明驗矣。

躐等意在求速效,豈知循序則易悅而有功,躐等則扞格而不入。世有好為苟難,用功五六年,全無所得者。此譬如登山,一人安步,一人飛行,安步者不勞而上,飛行者半途而蹶。蹶者睏乏,又安有登臨之樂?故升高自卑,一定之式也。

古人先入小學,後入大學,原有等次。今失學過時,自謂成人,便鄙棄小學,此非法也。夫治經之道,不能離聲音、訓詁。學雖二名,實本一事。近來風尚,好高務遠,謂童蒙佔畢,成學所羞,便欲超遷,橫通絶域。若此之流,不惟學有未全,亦心先失練矣。

初學最宜信古,既有遵守,不必遽用苦思,遲之三年,便能記誦,俟其精熟,然後審其得失,可以小出新意,畧為改修。昔北朝大儒世代遵用鄭學,皓首研精,疏櫛注説。若旁皇門外,便發難端,檢校未終,痛詆何、鄭,使先師果如所呵,則所注早經毀棄。或不能誦習循繹,乃抄襲淺説以相易,割裂經文以為類,人人自為著作之才,罔用心力,可不惜哉!

目録校勘,為初學入門必由之道。特目録所以識流別,為深造之初基。校勘祛舛誤,本為精揅之首事。不謂風氣所移,竟以二事為末,知其目而不知其蘊,校其字而不習其編,遂使初學之功,再無續效。若此之派,亦非深詣。

本經未熟,而好求新異,此躐等凌次,志欲橫通者也。王霞舉先生教人先誦讀,朱肯夫先生立課亦重章句,皆學者所當遵守。若未熟經傳,新解已張,不屑註疏,異文自炫,使經學如此便易,則其道已屬不尊。況學業須有本末,故南人之巧,不如北學之拙矣。

恥躬不逮,昔人慎言。一近勦襲,行同販儈。若不守本分,徒炫新奇,採拾荒唐之言,以聳庸愚之耳,聞者震其玄遠,未及反唇,久假不歸,自忘菲薄。夫好為深語,本為淺人之技,倡者既已失言,和者尤為取噱。若此之輩,既以自欺,更後何雲。特願後賢,可稍自省屏,除張皇之習,以歸樸實之途。凡事無幸獲,何況治經!迂緩自悟,乃稱心得。不謂學人全圖便捷,窺伺觀望,延擱歲時。豈知易成不能耐久,取巧未必萬全,非宏毅自奮,別無捷徑也。

三《禮》之服飾器物,《詩》之鳥獸草木,《書》之山水官職,《春秋》之日月爵名,近來學人最好言此,一事數説,迄無折中。苟欲研精,雖數月求通一説,亦有不能,破碎支離,最為大害。近今經學,少深入之士,皆浮沉於此之誤。此當先急其大者,而小者自不能外。若專説瑣細,必失宏綱,而小者亦不能通矣。

讀書不貴一見能記,十行俱下,而貴能推究尋繹。又不貴博覽、泛涉、矜奇,而貴能深入詳考。苟不力求精深,而惟以泛濫自炫,縱讀破萬卷,仍無一字得力也。凡進銳貪多,好奇喜遷者,終無成就。

學問之道,出門有功,縱使異塗,猶有啟悟。況繫同道,乃乏觀摩。乃學者恥於下問,推其所由,非有不屑下人之志,則以質疑,恐貽輕侮,無寧閉戶自求。人慾治經,先須化氣。好問美行,葑菲尚採,彼有諮詢之效,此抱孤陋之傷,名實並加,何憚不為乎?或者聲譽虛張,名過其實,倘遇高明,恐致敗露,杜門養拙,藉以自全耳。

學者治經,每因難自阻。無論何經,皆有深奧難通處。如天文、地誌、草木、禽獸,必求其精微,初非淺識所能。學者每欲求深,以此自阻。不知學問之道,如臨戰陣,先其所易,後其所難。今當專力於其易者,凡屬所難,以俟徐通,姑闕所疑,不為規避。苟必欲爭明此類,則無論何門,有非皓首不能精通者。因小失大,固無一經可通矣。

初學《説文》,先要認得篆字,又要分得六書,事頗繁難。今立定章程,凡初看者,先抄部首五百四十字篆文並注,意有未明者,可摘録段注於下,每日鈔十字,要認得清,記得碻,講得明,即以六書名目注於篆旁。二月畢工,可參看《文字蒙求》、《六書淺説》,即鈔部首,則須將全書過筆一次,以認得清為主。過筆時須訂十數鈔本,將部中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字分四本鈔之,鈔傳不鈔注。又將其中古文、附奇字。籀文、附大篆。篆文分別鈔出。其有闕者及引經者,及博採通人者,可漸次依類鈔而考之。

初學首習《説文》,須有等級。今以所聞於南皮太夫子者著之於此,學者不可以近而忽之。

篆文或體,通人説之重文,分作數本鈔之,一日二百字,二月可畢。可以參看《新附考》、《逸字》之類,看時可照《釋例》門目,擇其要者十數門,就所看者依類鈔之,不必求合。俟鈔畢,以《釋例》所鈔校正,既將全書鈔過一遍,則漸熟矣。然後看段注一遍,篤信其言,不旁看別家,八月可以畢。

看段注多不解其《音韻表》,此音學專門之功。看段注畢,然後考音學,看顧氏《唐韻正》、姚氏《音系表》、苗氏《聲讀表》、戚氏《漢學諧聲》。可以參看金石、鐘鼎、篆隸諸書,以盡文字之變,用半年功考此門可也。

下則將《説文釋例》為主,照其門類分考各門,然後看《轉注假借表》,以窮用字之例。每例當推至百餘事。再看訓詁書,如《爾雅》、《廣雅》,並覽《方言》、《玉篇》、《廣韻》、《經籍籑詁》等篇。

分象形為一冊,指事為一冊,會意為一冊,形聲為一冊,不依《説文》舊部,各從其類。

凡虛字獨體者,皆講還實字,補以近人新説。倘有不知者,便可闕疑,以歸《説文》本派。

高深之言,因人而發,而近來風習,未有初工,竟菲前賢。教人之事最難,高下皆有所蔽,故略定資格,以示程限,庶無陵節躐等之病,漸有邇遠卑高之效。

近人韓紫汀先生講算學,其教人不喜看書,而貴衍草,衍熟一法,然後改衍,用力少,成效多。今人苦算書難看,皆無下學之功,遂究高妙之説,故厭苦而無所得。使初看入門之書,則至為易解。但須記熟衍熟,方可再看。有一定程限,不可躐等躁進也。

予幼篤好宋五子書、八家文。丙子從事訓詁文字之學,用功甚勤,博覽考據諸書,冬閒偶讀唐宋人文,不覺嫌其空滑無實,不如訓詁書字字有意。蓋聰明心思,於此一變矣。庚辰以後,厭棄破碎,專事求大義,以視考據諸書,則又以為糟粕而無精華,枝葉而非根本。取《莊子》、《管》、《列》、《墨》讀之,則乃喜其義實,是心思聰明至此又一變矣。初學看考據書,當以自驗,倘未變移性情,其功猶甚淺也。

學者初治經,莫妙於看《王制輯證》。篇帙少,無煩難之苦,一也。皆一家言,無參差不齊之患,二也。自為制度,綱領具在,有經營製作之用,三也。經少而義多,尋繹無窮,有條不紊,四也。有《春秋》以為之證,皆有實據,無泛濫無歸及隱虛無主之失,五也。且統屬今學,諸家綱領具在,於治今學諸經甚易,六也。知此為經學大宗,以此推之六藝,則《易》、《書》、《詩》、《禮》皆在所包,諸經可由此而推,七也。既明今學,則古學家襲用今學者可知,其變易今學者更易明,八也。今學異説多,既以此為主,然後以推異例,巨綱在手,足以駁變,九也。秦漢以來,經、傳、注、記、子、緯、史、集皆本此立義。今習其宗,則群書易讀,十也。有此十效,又易於成功,不過期月,端委皆通,故願初治經者從此入手也。至於古學入手之書,則別輯《古學禮制考》,取《左傳》、《周禮》與今學不同專條,分類輯為此書,以配《王制》。此亦為綱領矣。

教者好以《公羊》、三《禮》教人,學者多無成效。去塾投贄,便言三《禮》、《公羊》,正如遇魅所行,不出尋丈之間,往反曲折,履韈皆穿。竊以三《禮》、《公羊》皆初學之迷道,又如八門陣,《公羊》、三《禮》為死門,初學治之,如從死門入也。

金石有益於文學,如同學「時邁其邦」,「邁」為「萬」羨文。「金曰從革」,「革」為「黃」誤,「革」即從橫。「寧考」、「寧人」羨文,皆從金石中考出,足以為釋經之助。專門之學,其精粹全在於此。

近來學者頗有淩躐之習,輕諆何、鄭。豈知治經如修屋,何、鄭作室已成,可避風雨,其中苟有不合,是必將其廊廳、牕櫺、門戶下至一瓦一石,皆悉周覽,知其命意所在。其有未安處,或所未經意處,仍用其法補之。必深知其甘苦,歷其淺深,乃可以言改作。今之駁者直如初至一人家,見其大門曰:「此門不善,宜拆使更營。」至二門如此,至廳堂如此,至宮、至室亦如此,外而閒廳客舍,內而沐廚牏厠,莫不毀壞,破瓦殘磚,離然滿目,甚至隨拆隨修,向背左右,莫不迷亂。以其胸無成室,無所摹倣,材料不具,基址難定。吾見有拆室一生,直無片椽可以避風雨者。毀瓦畫墁者尚不得食,何況治經!苟欲改作,務須深求作者苦心,此非專功十年者不能委曲周到,何未入門,先發難也?

《魏略》雲:人有從董遇學者,不肯教人,而云「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雲苦渴無日,遇雲:「當以三餘。」或問「三餘」之意,遇言:「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前説可以醫經本不熟之病,記誦而不論説,為初學要道。後説可以警推卸之弊,若勤三餘,則無人不有餘暇矣。

講音學,初宜看顧寧人《音學五書》,就中尤以《唐韻正》為要。學海堂未刻此種,蜀中頗難得。古音大明,全頼顧君。其書彙集韻證,標舉誤讀,初學讀之,最易明瞭。後來江、錢、段、王諸家之説最本原顧作,因顧既有此書,故所言多後半功夫,非初學所宜,閱之不能遽解也。今蜀中諸書盛行,顧甚少,閱諸書不能解,且有不能讀者,皆緣先未讀《唐韻正》也。欲講古音者,須先求顧書讀之。

教人最忌以己所心得使初學行之,己所疑難使初學考之。在己不過欲因人之力以成己之事,而初學作此,耗消歲月,浮沉迷津,亦何忍心!在師之學力不拘深淺,總較弟子為優。師當初學時,識見深淺與教人時迥不相同,苦思彌久,乃有此境,而欲使初學亦為能人,豈有此理!苟為借人之力,則其心不恭;若欲躐等凌次,使初學飛渡,則所見更為顢頇。總之教人之法,《學記》言之已詳。昔人識陸王言學以己律人,不知高下之別。予則雲此其失,又在不能以己律人;使能推己及物,則可即己昔日之甘苦,以為初學今日之程式,又何至於好為苟難以困頓後生哉!

《孝經》一書,其書少,易於通習。近來博雅者厭其平淡,故不以教人。今特新注二本,以復今、古二派。其中立國制度,五等尊卑儀制,今學用《王制》,古學用《左傳》、《周禮》,因端竟委,頗為詳備。又取《禮記·祭義》、《內則》、《少儀》、《曾子事父母》、《保傅》、《弟子職》諸篇附於其後,更刺取子、史、漢儒引説《孝經》者,別為外傳、決事二事,既可以端正倫常,簡要明備,尤可為經學先道之助。《孝經》不入六藝,孔子雖與《春秋》並重,今則若有若無,不過如《急就篇》僮蒙記誦而已。今欲大明之,使與《春秋》略相軒輊,以其事近行習,故以為初學首基。

超何軼鄭,談何容易。統古今學人計之,恐億萬中無有一二。教者於弟子贄見,便高言玄渺,初有一長,便以何、鄭相許,不惟無此事實,亦無此理。無如淺近不知獎誘之義,真以為古人實出己下,究其歸宿,不惟學問不成,甚且氣質亦壞。須知古今自大自高、同此覆轍者不知凡幾,若以一日之暴,竟謂千古無人,是聰明睿智當在百千萬億人才之上,自顧何修,乃能得此!且數千年不能一出之才,乃一地一時而至於數十見,猶復不悟身在迷鄉,是下愚也,又何足與何、鄭同年語乎?

《説文》為古學之淵海,最為有用。其有功古學,不在賈、馬之下。今欲解《左傳》、《周禮》、古《書》、《毛詩》,取之《説文》而有餘,其説都為先師相傳之舊,並非肊解。其引據今學説,皆有標目,抄之便可為今、古不同立一表。《白虎通》為今學之準則,其録今文説,頗與《説文》録古文説相同。其中有古文説,然甚少,亦如《説文》之今文説而已。

博文約禮,孔門遺教,治經貴專是也。然極聰明之才,亦須涉獵三四年,然後可言專經,未有初入門治專經而能通者也。揚子雲謂作賦宜多讀,南皮師以八股非記得三四千篇不能工。餘以為非熟看註疏、學海堂《經解》,亦未有便可為經生者。蓋不見諸書,則見聞陋,心思鄙。人莫不自寶敝帚,雖燕石亦愛惜之,而不忍棄。據此以為根柢,安見其枝葉之能敷榮乎?《輶軒語》、《書目答問》,學者之金科玉律也。經學在於得師;無師,雖勤無益也。然師不過指示程向,至於高深,全由自造,非一覽驛程記便能飛越關河。故無師而憤者,每有獨得之境;有師而自畫者,終無咫尺之效。道聽塗説記問之學,乃欲鄙薄篤志潛修之士,不知一虛一實,一內一外,不能相過也。

經學有古時童子知之,至今則老師宿儒猶不能通者。如《禹貢》山川、《周禮》名物、《詩》之鳥獸草木是也。試以《詩》言,孔子教小子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就當時目見以示初學,宜無不解。如即今之目覩之飛走動植以教童蒙,其名號既所素習,其形象又為所就見,何有不知!至於《詩》之所言,則方隅不同,北有或南無,即有而或形體變異,名號紛歧,一難也。又或古今異致,古有是物,今乃無之,今有是名,乃非古物者,名實參差,沿變不一,二難也。今欲考究,又不能據目見,全憑古書,若專據一書,猶易為力。乃書多言殊,苟欲考清一草一木,無論是與不是,非用數日之力不能。且以尊經考課之事説之,如課題「雎鳩」、「荇菜」,以數百人三四日之心力,課試已畢,試問果為何物?皆不能明。故予謂學不宜從此用工,以其枉勞心力,如欲求便易之法,則請專信一書,

如陸氏《草木鳥獸》之類

。人雖指其謬誤,篤信不改。以此為《詩》中之小事,尚有大者,在今欲明此小事,遂致陷沒終身,豈非目見飛塵,不覩泰山之大?況即使專心致志,皓首於此,亦終無是處,故初學最忌從此用功。苟將此工夫用之於興、觀、群、怨,其有益身心為何如!鳥獸草木,不過傳聞之細事,經學總以有益身心為大綱,舍大循細,不可也。程子所謂玩物喪志者,蓋謂此矣。《尚書》之山川,《周禮》之名物,同此一例。前人皆望而生畏,今為後學一筆刪之,以惜精力,為別事之用,可謂便切矣。

講此名物象數之專書,《爾雅》是也。古人蓋小時讀此書,即證以目見,故童子能知其形狀。今則無是物,而空有其名,如欲求實,是捫盤指燭之見,叩虛索影,有何歸宿!故講《爾雅》不可求指實,一求指實,則雖老農、老圃、山工、藥師,不能盡識所見之草木。何況枯坐一室,欲盡窮名物之變哉?

人之讀書,不能如洋藥之上癮,苟能上癮,則將有終焉之志,其學必有大成。然其所以至此資格,殊不易到,必有精心堅力,膠固纏綿,遲之又久,乃能至此。當初亦如讀書,淺嘗無味,倦而思去,久而其味乃出,又久而後不能相離,此非旦夕之效也。今人治一書,非小有理會便自足,即稍有齟齬便自遷,安得有上癮者而與之語經哉!

諸上所列治經之始事,而成學之理寓焉。蓋神明變化,不過精熟規矩之名,偭規矩而稱神明,其説經必多乖謬矣。如欲分彚考訂,輯録成帙者,目録具在,自可任佔一題。若信而好古,不嫌成書之少遲,或即可採擇此編,立為常課,深造有得,將來自然左右逢原,蓋成書遲而悔者瘉少耳。此編與題紙名異實同,皆月課也。道通為一,同學諸君子擇可從而從之,記其所疑,以時會講,要以月,會以歲,各鞭厥後,以底大成,則此編蹏筌之力,正未可忘爾。

標簽: 初學  經學  不能  學者  治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