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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茶道三味

作者:由 大榕樹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6-30

提及“茶道”二字,首當追溯有詩僧和茶僧美稱的皎然的詩作《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越人遺我剡溪茗,採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該詩先從茶事情景鋪開,爾後詠唱了三飲所得的不同三味,由茶的功效逐漸深入,直至妙不可言的得道,在最後一句則明確提出意境高遠的“茶道”。“丹丘”者誰?乃傳說中飲茶成仙的人物也!可見皎然對茶道之推崇。

在此詩中,三飲三得,其味不同,環環相扣,步步提升,構成了婀娜多姿的飲茶三重境界。皎然即是有感於這三重境界,而提出了“茶道”。由此,這飲茶三重境界又可稱之為茶道三味。此三味者,源於茶之自性、人之妙用,構成茶道三境,區分茶人三類,可謂韻味無窮!

【一之味·養身】

“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

茶聖陸羽所著《茶經》乃世之第一茶書,其中,陸公亦堂而皇之推崇茶的養身功效,遂使茶道大行天下。

《茶經·一之源》即說:“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

《茶經·六之飲》亦曰“至若救渴,飲之以漿;蠲憂忿,飲之以酒;蕩昏寐,飲之以茶。”

茶聖所言自然非虛。茶的“益意思、蕩昏寐、令人有力悅志”的養身功用首先被“精行儉德”的佛門中人所公認。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載:“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禪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在唐宋時期的名剎古寺都設有“茶堂”、“茶寮”,禪僧們在這裡討論佛理禪道,切磋經論,招待施主賓客,啜飲香茗,使飲茶之風傳播至民間各個階層。

據此,在茶的養身功用基礎上,形成了最廣大的飲茶人群。將茶作為健康益生的飲品,便住於飲茶的第一重境界,躋身於第一類茶人。當然,此類境界最為普通,此類茶人為數最多。

據說在“飯後三碗茶”成為禪寺“和尚家風”後,僧人們就嗜茶如命——“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上堂吃飯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宋代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六)再加上坐禪提神喝茶,一天下來多的喝到四五十碗。而今科學技術發達,幫助人們瞭解茶的自然屬性,卻也使人停留在僅僅把茶當作一種健康文明的飲料的認識上。今之嗜茶者,似也繼承和尚遺風,終日杯不離手、茶不離口。再如我輩同學,上課多攜茶,日必飲三壺。此種鯨吸長虹,牛飲三江,有服藥上癮、喝水解渴之嫌,有失茶趣。總而言之:家家備茶,皆多用於待客;人人豪飲,無非解渴提神。若將待客之禮,昇華為待人接物之情;將提神之意,升格為修性清心,則可臻於茶道第二重境界矣。

【二之味·清心】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宋徽宗趙佶是一個茶飲的愛好者,他說:“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中澹閒潔,韻高致靜……”若能在飲茶中清心致靜,淡泊雅潔,則可謂至於飲茶第二重境界,皎然與徽宗亦將引為知音矣。

茶能清心,歸根於其性本清,亦離不開茶事的體現與烘托。

茶的性質淨不可汙。如韋應物在《喜園中茶生》中詠茶道:“潔性不可汙,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在水中亦呈至清之味。品茶時感受身處深山幽谷的感覺,清淡的茶香撲鼻而來,細細品味其中的味道,彷彿融化於自然。故飲茶時最易喚醒人的出塵之心。加之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所述茶之功用:“溫飲則火因寒氣而下降,熱飲則茶借火氣而升散,又兼解酒食之毒,使人神思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茶能解人體之毒,不禁令人聯想其亦能解人心之毒。茶在心理上對人起到的“祛襟滌滯”、“滌塵煩的暗示作用,乃其清心的第一層含義。

茶能清心的第二層含義在於專注茶事能幫助茶人撫平心境及進入純粹的美學境界。“碾茶過程中的輕拉慢推,煮茶時的三沸判定,點茶時的提壺高注,飲茶過程中的觀色品味,都藉助事茶體悟佛性,喝進大自然的精英,換來腦清意爽生出一縷縷佛國美景。”(樑子《中國唐宋茶道》)在專注於優雅的茶事中,茶人心中的煩躁不安自然能沉澱為平靜祥和。而如日本茶道的複雜繁瑣,更需要茶人清心靜慮、摒除雜念。

再者,茶事的各個環節又都帶有審美意味,茶人靜下心後,將更加細膩地感受審美愉快帶來的精神愉悅,使人神清氣爽,灑然欲仙。如《茶經·五之煮》中描寫的茶花之狀,千年之後的我們讀來亦不禁心醉神迷——“凡酌至諸碗,令沫餑均。沫餑,湯之華也。華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餑,輕細者曰花,花,如棗花漂漂然於環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雲鱗然。其沫者,若綠錢浮於水湄;又如菊英墮於樽俎之中。餑者,以滓煮之,及沸,則重華累沫,皤皤然若積雪耳”若不是陸羽的心靜如水,又怎會細緻地觀察到茶花的各種微妙區別?若不是茶聖感受到了強烈的愉悅,又怎會連續使用了“如栆花飄於池上”等六種富於文學性的比喻來描寫煮茶時茶花漂浮於水面的各種形態?

因此,若欲喝茶先清心,若欲清心去喝茶。透過茶事清心養性、錘鍊道德成為茶道第二重境界。而有意識地在茶事中追求清雅的人品與情趣的便屬於第二類茶人。此類茶人,往往講究清幽、素雅的飲茶環境。如元明清的茶畫便多以幽深山谷、清澈溪流、似墨翠竹、飄泊孤月等靜謐的幽境為茶飲的背景。又如知堂老人《吃茶》中說的:“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塵夢。”這算是道出了第二類茶人的心聲,其意趣追求顯然高於為養身提神解渴而牛飲茶水之人。

不過,正如荷澤神會禪師所說:“聲聞修空住空被空縛,修定住定被定縛,修靜住靜被靜縛,修寂住寂被寂縛。”由茶修心則被茶縛——第二類茶人飲茶講究環境、形式、茶具、茶葉、湯水、火候……若是日本茶人,則更被冗繁的茶事程式所縛。因此,當有不被茶縛的第三重境界。

【三之味·悟道】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若言茶與悟道,鮮有不提“茶禪一味”者。茶與禪,其相通之處蓋在於皆須悟得本性清淨、皆須親自體悟、皆須起濟世妙用卻仍住於平常境界。

禪宗講自悟,以禪理之奧秘本在人心中,不可言傳身教。如六祖慧能開示“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善知識,世人性本自淨,萬法在自性”、“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要悟道,須向內求,因為“不識本心,學法無益”。此一念悟道,又不假外力,全憑自家。而悟道之後,卻要回歸平常生活,乃“無智亦無得”的平常心境界。又正如臨濟義玄所說:“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世人性本自淨”與出自山原擁有水中至清之味的茶的本性亦是相似,皎然詩讚曰“此物清高世莫知”。而飲茶,怎可“隔岸觀火”?須如飲水,冷暖滋味親自方可體會。茶事之審美韻味,也只有置身其中的茶人才能體驗。

禪如飲茶,甘苦自知。因此,趙州從諗禪師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正面回答,以“吃茶去”打發,其用心蓋在於借茶打消未開悟者的攀緣分別之心,促使其切實地去體悟真如。通讀三藏,持遍千偈,遍訪名僧,依舊只是解悟,不如“吃茶去”真實體驗道的運作。難怪中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先生1989年9月9日為《茶與中國文化展示周》題詩曰:

七碗愛至味,一壺得真趣。

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

茶之為物也平常,其用卻廣大周遍,上至王公下至平民無不惠及,此與善利萬物而不爭的道何其相似!無怪乎與道同住的開悟者對茶讚賞有加,奉為助人悟道之天賜媒介。發源中國的日本茶道的本質即是以茶悟禪,其最高境界仍是平常不住心。如日本茶道始祖千休利語:“茶道無他事,只是煮水、泡茶和品嚐而已。”“只是”二字,豈非禪的平常心之於茶最簡潔傳神的明示?

據此,茶道的第三重境界即是在茶中體證到自心清淨,住於任運自然的平常心境界。在這裡,茶的境界亦即禪的境界。雖是喝茶,卻不被茶縛,如禪宗“一切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透過飲茶悟得的禪理已經融入茶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無論身處何時何事,皆能悠然自得,如時刻沉浸在茶事之中。

臻於茶道第三重境界者,無異於開悟,自然是鳳毛麟角,萬中無一,唯有緣者方可達此道。若以此境界為目標,苦苦追求,則不免被“道”所縛。須記得皎然的“何須苦心破煩惱”,悟道境界乃在無心中自然而得,乃頓悟,非漸修。

【三味即道】

“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唐代劉貞亮《茶十德》中說:

以茶嘗滋味,以茶養身體。

以茶散腥氣,以茶驅病氣。

以茶養生氣,以茶散悶氣。

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

以茶可雅心,以茶可行道。

前六德即描繪茶道養身之味,中三德描繪茶道清心之味,最末一德描繪茶道悟道之味。以茶道養身一味得者最多,故用六德述之;悟道一味鮮有人知,僅以一德提及。其實,法無利鈍,人有利鈍;道無上下,人有上下。茶乃一物,只因眾人根性不同,各得其味,才分出種種茶道、茶境、茶人。反而言之,茶之各味,味味皆道之體現;茶道多重,重重亦不曾離道。當然,若能以無分別心飲茶,道更樂得之。

三味即道,也可說諸人所得之味各各是道。皎然在詩末雲茶道真味唯有仙人得知,眼下之意即——我輩凡人,不如安於自身所得,何必苦苦追求仙人境界呢?

——以上茶道三味,純屬戲作愚見。望諸茶友務必讀之哂之,勿以為意。二0一0年五月九日,完稿於廈大校舍書桌。

標簽: 茶道  飲茶  境界  清心  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