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春詞》:春天,一去不回來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這是一首和詩。
和詩一般是兩首以上,是古代詩人之間來往的互動小禮物。
你送我一首,我應和一首。和禮物不同的是,和詩不但要還上一首詩,且在詩的主題、形式上都要和第一首保持一致。
一般來說,應和的詩要和贈的首唱詩形成呼應,如果能再有一些新意和突破,錦上添花更好。就像對聯,精彩的往往是下聯;一場演出,壓軸的往往是主角。和詩精彩的往往是第二首,更見寫作的功力。
白居易的首唱《春詞》是這樣的:
“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
斜倚欄杆背鸚鵡,思量何事不回頭?”
白居易的這首詩定格了一幅“仕女皺眉”的畫面,寫一個女孩子面對春花綠樹,繡樓寵物,毫無興趣,低著頭在想心事。這是一首典型的春怨詩。在唐詩裡是常見的一個題材,寫相思的妻子或者被冷落遺棄的婦女。“春怨詩”是“宮怨詩”的一個變體,把宮怨詩裡寫被冷落的後宮女子,放置在日常生活中的閨房女子中。
寫的是纏綿溫婉的女性情感,但我們仔細看,這總是用非常典型的男性視角在寫。詩中的主角總是那些晚上睡不著覺,孤獨寂寞愁苦的女性。女性有很多情感,為何偏偏專寫這類“女兒愁”,這是古代詩人的某種病態美想象,把自己的仕途不得志,不被君王重視、寵幸和沒有丈夫在身邊,不被丈夫疼愛的女性對應起來,“女兒”有多“愁”和“寂寞”,懷才不遇的才子就有多落寞。
劉禹錫的和詩,同樣是《春詞》這個題目,也寫閨中女子之愁,卻別出蹊徑把靜態的一幅畫動了起來,讓其有了故事,有了懸念還有一點點意外。
他用的方法是“借物”。
我們姑且把劉禹錫筆下的女子就當做是白居易筆下那個“思量不回頭”的女子吧,這個女孩子在愁什麼呢?她面對滿園春色無動於衷,劉禹錫不讓她在樓上坐著發呆了,讓她起身下樓來。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女為悅己者容,她畫好了“新妝”,是要去哪,她下樓來了去見誰呢?。接著詩人不正面去寫故事的進展,筆鋒一轉寫“深鎖春光一院愁”。我們跟著女子的腳步下了樓,不是繼續前行,而是一個空景,一個百花齊放鬱鬱蔥蔥的花園,被牆圍在裡面,門被鎖著,外人看不到這滿園春色。
女子和這春光都一樣,花容月貌卻不為人知。
這“一院愁”是花兒的愁,是女兒的愁。美麗總是很短暫,春天更是如此。此刻是最適合怒放的時節,卻深鎖在高牆之內,這花兒為誰開呢?女兒的妝為誰畫呢?就怕鎖開了,但花兒也敗了。
前兩句是延續白居易《春詞》的意境,只不過讓女子移動了步伐,從朱樓上下來了。
詩到這裡,後兩句突然平地起浪,一個意外事件,讓這首詩走向了兩一個方向。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女兒下樓來她知道門是鎖著的嗎?我想她是知道的,因為“一院愁”已經交待了她的心情。既然知道出不去,那為何化妝,還要下樓來?是心上人在不遠處?還是自己要去奮起反抗這種“鎖”?
詩人把懸念留到了現在。
她從樓上下來,只是走到了花園中,去數一數開花的有幾朵。
原來,這精心畫好的妝,只是她一個人看,她已經畫了一次又一次,來度過深鎖在院內的時光。
就像就迎著春風開放的花兒,也只是開給了她一個人,她數著那些花兒“一朵、兩朵……”,比昨天多了幾朵,又敗了幾朵。
花兒的樣子,只有她一人知道。而她的“新妝宜面”,卻沒人知曉。
這是傷感的時刻,陽光明媚、五彩繽紛,美麗卻無人知曉,人面桃花都如在茫茫黑夜之中。
此時,突然“蜻蜓飛上玉搔頭”,詩最奇的一筆,也是詩人的一絲溫暖。一隻蜻蜓悄悄飛到了女子的髮飾上。它也許是一個捎來訊號的使者,在與數花的女子互動起來;也許是誤把女子當成了美麗的花,飛到花心嬉戲。
總之,她的美終究被看到了,不白白辜負於這奼紫嫣紅。
劉禹錫藉著花,藉著蜻蜓,寫出那解不開的愁。
那時花開,那時人美,希望在這剛剛好的時節每一個青春少年都能遇見那隻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