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漫筆（23）：青蓮之坦懷，太白之恣肆（下）
一、
“
風高初選將，月滿欲平胡。殺氣橫千里，軍聲動九區
”，士氣旺盛，精神百倍，氣勢如虹，神勇無敵。太白只三言兩語，即令上述一切躍然紙上。
李白
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餘之囚參謀府因贈之
獨坐清天下，專征出海隅。九江皆渡虎，三郡盡還珠。組練明秋浦，樓船入郢都。
風高初選將，月滿欲平胡。殺氣橫千里，軍聲動九區。白猿慚劍術，黃石借兵符。
戎虜行當剪，鯨鯢立可誅。自憐非劇孟，何以佐良圖。
二、
“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
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
”，如此淺白，太白用以成詩，卻是天成的佳句，非名筆反不敢為。沈德潛評太白五言律詩，天然秀麗，隨舉一聯，即知非老杜詩，非摩詰詩，非孟浩然詩。其實，豈限於五律，太白的其他詩歌，皆是別緻風流，自成一家的。
李白
塞下曲六首（其一）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李白
送儲邕之武昌
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春風三十度，空憶武昌城。送爾難為別，銜杯惜未傾。
湖連張樂地，山逐泛舟行。諾為楚人重，詩傳謝脁清。滄浪吾有曲，寄入棹歌聲。
我曾細心比較老杜和太白的五律。二人雖皆有流麗、天真的句子，但恰如沈德潛所言，風格自現，各擅勝場。老杜的詩，流麗、清新中，亦不失嚴整，雖奇句、超情語，也能品出凝練，與太白的隨意天成恰是對手。
老杜的流麗、清新處，如“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
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
”等是。
杜甫
夜宴左氏莊
風林纖月落，衣露淨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杜甫
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
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
冠冕通南極，文章落上臺。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
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不知滄海上，天遣幾時回。
而太白的，如“
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
”，“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等是。無心而動，巧奪天工。與老杜自又不同。讀者自品，確有差別。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
李白
宮中行樂詞（其一）
繡戶香風暖，紗窗曙色新。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
綠樹聞歌鳥，青樓見舞人。昭陽桃李月，羅綺自相親。
李白
秋登宣城謝脁北樓
江城如畫裡，山曉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李白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老杜的奇句、超情語，如“
帶甲滿天地
”，“
乾坤一腐儒
”，“
落日在簾鉤
”，“
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等是。這些句子，雖混跡於萬首，也可知是老杜的筆法。
杜甫
送遠（“帶甲滿天地”，見老杜篇。）
杜甫
江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杜甫
落日
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芳菲緣岸圃，樵爨倚灘舟。
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遊。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愁。
杜甫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一）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茂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不能說二人沒有相似的筆法。我所讀到的，最相似的應當是“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與“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了，景緻、境界皆相彷彿。再相似的，莫非是“
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
”與“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
”？
李白
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杜甫
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見老杜篇）
杜甫
端午日賜衣
宮衣亦有名，端午被恩榮。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
自天題處溼，當暑著來清。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
李白
宮中行樂詞（其一）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
選妓隨雕輦，徵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三、
太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可與崔顥的《黃鶴樓》參讀。相傳太白曾擬在黃鶴樓提詩，因見崔顥詩，自謂不能過之，遂罷筆。而實際上，《登金陵鳳凰臺》的境界不在《黃鶴樓》之下。也有傳聞說，太白之所以寫此詩，是有意要和崔顥爭勝的。以太白狂放的個性，這不是不可能的。
李白
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崔顥
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的“
向晚登臨處，風煙萬里愁
”，正可與他的“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同一感慨。
崔顥
題潼關樓
客行逢雨霽，歇馬上津樓。山勢雄三輔，關門扼九州。
川從陝路去，河繞華陰流。向晚登臨處，風煙萬里愁。
四、
“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以勝境映襯衰敗，更加鮮明。“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全是衰敗之景，結句回想繁華，更增感慨。兩首技法不同，用意皆一，都是繁蕪交替、盛衰有時的無常之嘆。他人非不能為，但在太白手裡，顯得格外得心應手。
李白
越中懷古（“越王勾踐破吳歸”，行文中已錄全詩，從略）
李白
蘇臺覽古（“舊苑荒臺楊柳新”，行文中已錄全詩，從略）
五、
“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前兩句，比“
蒲桃美酒夜光杯
”更光華瀲灩。後兩句是故作灑脫語，而客愁實深，不言自明。太白的七絕，沈德潛說“有弦外音，使人神遠”，確然無疑。
李白
客中作（“蘭陵美酒鬱金香”，行文中已錄全詩，從略）
王翰
涼州詞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六、
與老杜正相反，太白似不擅長七律，即使作之，也嘗以古詩筆法為之。如《鸚鵡洲》以及《登金陵鳳凰臺》，皆是古詩筆法。《鸚鵡洲》可與他的《望鸚鵡洲懷禰衡》對讀。
李白
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李白
登金陵鳳凰臺（見上）
李白
望鸚鵡洲懷禰衡
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黃祖斗筲人，殺之受惡名。吳江賦鸚鵡，落筆超群英。
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鷙鶚啄孤鳳，千春傷我情。五嶽起方寸，隱然詎可平。
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
禰衡，狂生，恃才傲物，才高識寡，自取其禍。唯太白狂放處有與其相近者，遂幾度作詩懷之。像禰衡這樣的人，其聰明因狂傲而變成愚蠢，大處不能有利於國家社稷，小處無法謙恭以待人。這樣的人，即使有才，又有什麼用呢。身處人世間，和光同塵、謙虛恭謹，依然是美德，沒有這樣的品格，無法成就事業，無法聲傳後世。太白的狂放，是在傲骨，而非傲氣。其是無法摧眉折腰事權貴，而並非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太白對於社稷的關切，對於孟襄陽以及其他友人的推崇和牽掛，可以看出他並不是像禰衡那樣沒有原則地否定一切而唯我獨尊。如果真是那樣，太白的聲名至多混跡於大曆十才子之列，不會光耀百代，獨步千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