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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舊春山

作者:由 晨風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19-09-14

雨水從魚肚白色的天空落下,打溼屋脊吻獸旁倔強長出的梧桐,連珠成串地從屋簷垂到地面。簾腳處的石板已經有了淺淺的凹槽,引導著涓涓細流沿著自己的軌跡去灌溉縫隙間茸茸的青苔。我收拾好竹籃,撐起傘,出了門。

三月的雨向來細密如剪不斷的思緒,風一吹便攪在一起,淋溼歲月斑駁的粉牆,打溼朱漆鎖金的門窗,不由分說地向傘下行人的衣衫撲去。巷道依舊如戴望舒筆下那般悠長,悠長得像八十年的歲月,而我卻早已不是那個結著丁香幽怨的女子了。我小心翼翼地繞過石板上的積水,不經意瞥見水面下那個清澈空靈的世界,在雨中的空巷裡緩緩穿梭。

空濛的郊外遠山如淡墨般潑下,靛青色中點染著山腳的桃花。緩緩蕩起的江波褪去了冰寒,載起春鴨,泛起老舟,與天一色。燕子貼著江面低飛,雙雙消失在遠方的天空。良辰美景奈何天,畫已成水,詩已入泥,相思無處歸去,遂化為片片花瓣醉了春水。

在這片離離江草染綠的岸上,我循著車轍而行。陌上花開,細碎得像散落一地的藍紫色的夢,不知喚著誰緩緩歸去。我找尋出記憶深處用野花編成的草環,都還是像剛編好那樣美麗,在我的頭頂、手腕綻放著無與倫比的色彩,隱隱約約還能聞見空氣中混雜著泥土與青草氣息的花香。

前方那棵老杏樹,我認得。

它成簇成簇的花枝總是向無盡的天涯延伸,柔嫩的素白色六瓣花朵與罥煙青色的天野融合得毫不刺眼,只花蕊處的嬰兒粉染著一抹春意。粉色遙看似有近卻無,輕柔得像是朵憩息的雲。今天的這場細雨把它的花瓣打落了許多,花瓣隨風飄散在虯曲粗壯的枝幹上、新生的青草芽上、樹下的石碑上,像打翻了顏料般連成一片,不斷漫延開來。

在樹下,是那塊一旁刻有我名字的石頭。它被這一場春雨淋溼,經過了三年的時光沖刷,上面的字都有些褪色了。而它的四周是幾鏡看得到春泥的透明積水,花朵在水面靜靜堆積,遮住下面那個晶瑩剔透的倒立世界。我輕輕地用粗糙的手指感受它同樣粗糙的紋理,那一刻我的血液流淌進石頭,它也就有了溫度。我從竹籃裡拿出桂花糕、芡實糕和青團,又拿出酒壺一杯杯地斟滿花雕酒。我本想自己炒幾個小菜,但這麼些年來卻一直不會。

生命總是在一站又一站地送別。這一路上送過六十餘個長亭已經著實不易了,累了便在這個亭子裡休息吧。我不怪你違背了當初許下的白頭偕老的誓言,陪伴這麼久,天色也不早了,快回去吧。我知道你沒再往前邁出一步,以後的路該我自己走了;我知道你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又何嘗不是笑著揮溼了衣袖。

我就如此繼續前行了三年,直到思念變成一種習慣。穿針引線時會憶起,拿起碗筷的時候會憶起,在門前閒坐的時候也會。在每一箇中元節我都有做一盞河燈,讓它帶著微弱的燭光遠航到天際,帶去家的訊息。我總是衣著你我初見時的那身舊衣站在橋上目送它遠行,彷彿在河面上看見你依稀的身影。我知曉你也能看見,所以久久不肯離去。

前兩日孫兒還在玉蘭樹下挖出你封藏了不知多久的一甕青梅酒。開啟蓋子,裡面甘甜清冽,梅香正濃。我們在孫兒的生日那天把它飲了,沒給你留一點,我知道你是最疼他的,不會計較。只是你的酒讓我想起幼安的“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個女孩兒的身影與今日垂老佝僂的我怕是再不能重合了,不免令人惋惜。青蔥的時光總是像是一場太過久遠的夢,美好而已,但它美好得不真實,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故事,讓我時常懷疑是否真的曾得到過它。

我們的記憶現在被鎖在堂前的那塊狹小的空間裡,我拿著唯一的鑰匙卻救不出她。聽憑斑駁的光陰打在樑柱木欄上,風吹閒花落紅空空蕩蕩的石階,她坐在臺基上,只能在泛白的陽光裡蕩著雙腿。每天我都會去跟她說說話,聊起以前的故事讓我們都很開心。什麼時候時間把我的鑰匙也收走,給銅鎖度了鏽,她便被永永遠遠地鎖在這裡,孤獨老去了。

雨停了,今夕作別罷。

我把酒灑在你安睡的這片土地,它就變成杏花味的了。我收起落著杏花春雨的糕點,沿著來時的路緩緩歸去。

遠處山澗裡傳來雨後的鳥啼,我聽得出那是杜鵑唱胡不歸的聲音。歸去,歸去,歸何處去?是歸往日夜住著的屋簷下,還是往花開鳥啼的春山裡?我不知道,我只是走著我該走的路罷。

正午已過,雨後的水汽氤氳成白茫茫一片,倒像是露濃的深秋開滿了成片輕柔的蘆花。或許我在白霧中迷了路,眼前有一條彎彎的河流橫在我的前方。河畔水草豐美,看不清白鷺還是白鶴正立在水面捕魚。

水面上有座玉帶般縈繞的長橋,兩旁雕欄玉砌,中央站著一個人。

我拾級而上,來到他的身邊。

他仍舊高大魁梧,溫文爾雅,帶著先古遺留而來的楚國璞玉般的君子之氣。歲月讓他蒼老,但仍然斂不住他眉宇間的劍氣,掩不了他眼中閃爍的星漢。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這麼清晰地看見這幅漸漸模糊的面容,我們都沒有眨眼,凝望著彼此連線起眼眸中的宇宙,在物我兩忘中陷入時間恆長的寧靜。

我們一起倚坐在欄上,看往我們生活了六十年的老宅的方向,並再一次陷入長久的寧靜之中。那座老宅子依舊如從前的小家碧玉模樣,庭中的木樨樹卻早已高過了屋簷。梁間有座燕子的巢,兩隻老燕時時會銜回吃的哺育巢裡的雛兒。鳥雛長大,羽翼漸豐,就四散開來,飛向別家的屋簷尋一個新窩。生命如此迴圈往復,歲歲年年,代代不息。那一刻,我似乎瞥見生命的美好與永恆。我寫下一張字條,託燕子帶回去。

我依偎在他的懷裡。

我們攙扶著彼此,起身離開了。

橋那邊的春意正濃,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他攜下路畔一枝依依的垂柳,攢成柳環,綴以路邊幽美的小花,鄭重其事地戴於我的頭頂。他又吹響一隻柳笛,吹出牛背上的牧童常吹的曲子。清笛聲聲,雲霧般悠揚地縈繞在靛藍色的群山間,吹開山下灼灼的桃花,吹來又一陣迷濛的細細山雨。

“我們於春山裡一切安好,勿念。”

標簽: 歸去  屋簷  緩緩  我們  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