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文《能靜居日記》摘錄

傍晚，滌師來久譚。言北宋時人物鹹推韓、範，其實無大過人處。

餘言：有宋一代，自高祖杯酒之後，天下諱言才能，傳之子孫，遂成積弱之國。寇準澶淵之役，實城下盟耳，而一時傳為美譚。功烈之卑，不足令漢、唐一矧。

師曰：否。寇準實宋第一等人，未可厚非。

餘雲：第一等人作為不過如此，第二、三等人可見矣。彼時風氣實然，雖有能者無可表現。故王德用、狄青皆武人稍露鱗爪，遂廢棄不用。曠觀千古，凡一代之事功人物，其風氣皆草創之主開之，範圍一就，數百年賢哲之士，莫不俯首就教。間有命世挺生者，不肯隨風氣流轉，自欲出一頭地，其為之不以漸者，往往致敗。宋之王介甫、明之張太嶽皆是也。

師曰：甚當。南宋罷諸將兵柄，奉行祖制也。故百年中奄奄待盡，不能稍振。又言：韓、嶽等軍制，自成軍，自求餉，彷彿與今同。大抵用兵而利權不在手，決無人應之者。故吾起義師以來，力求自強之道，粗能有成。

餘笑言：師事成矣，而風氣則大辟蹊徑。師歷年辛苦，與賊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師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非數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統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雖人事，亦天意而已。

師曰：餘始意豈及此，成敗皆運氣也。

餘曰：成敗之數，運氣與人事相參，烈及弢甫素泛觀諸當事，均策其無成。比見師而心志傾倒，以為必能戡亂。往時吾輩之私議，師皆知之，至於今而其應如響，豈操卜算之術得之耶。且如小家翁姆，勤劬持算，必獲小康之報，天道誠實，未可盡委之自然。彼運命二字，懷才不得志者以之自靖可矣。君相造命，務名實以鼓人才，止可存之於心，以濟人事之窮，若昌言之，則人皆自恃，孰為陳力耶？

師曰：此言甚是。然天下大事，運氣主其六，人事主其四，至富貴利達，則運氣所主尤多。

餘曰：然。師言至允。大易曰：“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命人事，交相為用之說也。二者缺一則（偏）。

師曰：姑置此。今籌餉類南宋時，而人心之浮華日甚，吾懼必且為英夷之風氣所染。往時官員薪水二十金即已闊綽，而今則人皆菲之，異日囗糧薪俸，日增月長，不至盡仿夷法不止。餉源所恃，僅在厘金，征斂百端，民窮財盡，此大亂之道，已在眉睫君有善策以紓民否？

餘曰：事體重大，未敢妄對。然計兵事，非數十年即已，大抵將來必歸宿於屯田。錢財尚可不用，而日食則決不能欠。異日至千里無人之處，雖挾厘金千萬，能使士卒枵腹懷金以與敵抗哉？

師曰：屯田亦可。但目下無主之田日少，奈何？

餘曰：此非目下事，烈第憂無主之田日增，不憂其少也。

師又曰：然。遂入。

——象明摘自清·趙烈文《能靜居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