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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時期不一樣的邊塞描寫——讀《弔古戰場文》

作者:由 林sir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1-04-21

似乎此前還沒有人對戰場進行如此痛徹的挖掘。這是唐代文學家李華(715-766年)《弔古戰場文》一文的重要貢獻。李華為唐代大臣,歷任監察御使、右補闕(掌供奉諷諫),歷經了盛唐時期(650年-755年)的後半段,以及安史之亂後的唐衰時期。《弔古戰場文》是其廣受稱譽的代表作。主要內容是參觀古戰場後的觀察和思考。

吳楚材、吳調侯在《古文觀止》的評價是:“通篇只是極寫亭長口中‘常覆三軍’一語。‘常覆三軍’,因‘多事四夷’故也。遂將秦漢至近代上下數千百年,反反覆覆寫得愁慘悲哀,不堪再誦。”這樣的氣氛似乎與我們印象中的盛唐的樂觀氣象有較大的差別,何以有如此評價?一起來細作分析。

1、戰爭與政治的關係

這篇作品,據說是作於752年。按理說,還是處在一般意義的盛唐時期。文章主要談的是戰爭這個話題。我們細讀此文,便可以發現作者對於戰爭的厭惡、排斥、否定的程度,是遠高於一般人的。在文章末尾,有這樣一段話:“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作者借用父母、兄弟、夫妻之情的名義,對於將士參加戰爭的意義進行了根本的質疑和控訴。

資料顯示,唐玄宗在位(712年-756年)後期,唐軍對外戰役敗績連連。這其中,在749年、750年、751年,到753年分別針對吐蕃、石國、契丹、南詔等國發動的四次大規模的對外戰爭均告失利,令唐軍損失慘重。比如,每次戰爭均投入至少數萬將士,多則超二十萬,均死亡殆盡。這與盛唐前期的境況迥然不同:唐高宗時期(649-683年),滅亡了東西兩個大敵:西突厥與高句麗,在唐朝歷史上版圖最大。武周時期(690年~705年)亦能夠保持基本格局。

在這一唐朝由盛轉衰之際,李華的悲憤是有道理的。而且,可以發現,這一情緒不僅僅只侷限於一定的時期。需要指出的是,唐朝文人的樂觀情緒已經被消磨殆盡,杜甫在《兵車行》中的描寫尤為慘烈:“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古來”二字道出杜甫對古來外部戰爭的質疑。

這一心情在李華的《弔古戰場文》表現得最為飽滿,思考得最為深入。李華在《弔古戰場文》不僅發出“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這樣的呼號,還提出了針對這一現象的解決方法,即“守在四夷”。這是古代天子處理對外關係的做法。即透過華夏文明宣揚教化四方的夷族,最終使得它們拱衛天子,形成良好的華夷關係。

李華認為正是有這樣的一層文明的紐帶,使得古代華夷戰爭也充滿了光明、成功、和諧的色彩。他在《弔古戰場文》舉例道:“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又說“周逐獫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勳,和樂且閒。穆穆棣棣,君臣之間。”這裡,李華舉了兩個例子:趙國趙牧抵禦林胡、震懾匈奴,以及周朝驅逐獫狁,築城防禦後凱旋迴歸,和睦舒適。在這兩個例子中的夷族的戰鬥力似乎不值一提,而華族則勢如破竹。這無疑是作者用來證明華夏文明內外巨大影響力的例子。

與之相對的是秦漢時期與夷族關係完全破裂後的情況,秦、漢王朝傾舉國之力,均落得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窘境。即“漢傾天下,財殫力痡。任人而已,豈在多乎!”“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民,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徧野,功不補患。”(《弔古戰場文》)

這懸殊的原因,作者在《弔古戰場文》也已經寫明,他說:“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嗚呼噫嘻!”(《弔古戰場文》)關鍵在於,“文教失宣,武臣用奇。”當華夷兩大族群失去的文化的紐帶,只能透過單純的武力定位兩者之間的關係,那麼就變成了永無止境的相互攻伐,以及無法控制的將士傷亡。

克勞塞維茨所著作的《戰爭論》指出:“戰爭無非是政治透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戰爭總是在某種政治形勢下產生的,而且只能是某種政治動機引起的”。李華強調政治文明的影響力是有一定道理的。

2、戰爭的荒謬性

或許正是基於這樣的思考,作者才會如此無羈地寫盡戰爭的荒謬,一點也沒有提及盛唐時期的勝績,彷彿此前的勝利不存在,更別提流露邊塞詩人們的豪邁胸懷,諸如王昌齡的《出塞》寫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顯然他認為此前的勝利不過是短暫現象,而失去文明紐帶的華夷關係的勝敗根本毫無意義,將士們最終都會淪為戰爭的陪葬品。

在文章開頭,作者描寫了陰森可怖、萬物遭毀滅了的古戰場慘象。即“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弔古戰場文》)。讀之後,眼前便浮現出寸草不生,幾無活物的茫茫荒漠景象,著實陰森恐怖。

似乎為了增加現場感與可信度,做著接著寫道“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說的是作者李華站在古戰場邊上與當地亭長的對話。眼前的景象是“常覆三軍”造成的。值得一提,亭長以及所謂的“古戰場”均不可查,不乏作者杜撰為之的可能。

而且,作者不禁哀呼:“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並且悲觀地想象在這樣的古戰場上的戰爭經過:華夏軍隊在嚴冬之際遭胡兵偷襲,倉促應戰被肆意屠戮,令人身臨其境。對於這一經過的描寫,無疑是全文的高潮和作者才華最突出的體現。

首先,作者李華缺乏從軍經驗,但似乎對於經過相當熟悉,寫得絲絲入扣,極盡渲染誇張之能事,表達了對戰爭的巨大諷刺和批判。具體來說,如“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旌旗,川回組練”“利鏃穿骨,驚沙入面”,結果“屍踣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

其次,句式多變。文章以四字句(全文144句,四字句就有118句),多對偶句的駢文風格為主體,同時還使用較多的騷體句,來表現和渲染將士所處絕境。即“鼓衰兮力竭,矢盡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暴骨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弔古戰場文》)

3、創作動機與追問

總體來說,這是一篇文采橫溢,同時有著充分的思考,按照一定嚴謹的邏輯產出的文章。魯迅評價《孔乙己》的寫作過程,提到了“從容不迫”。這應該也是李華寫作《弔古戰場文》的特點。

《新唐書·李華傳》記載了一段故事,提到《弔古戰場文》一文產生背後的原因,說的是李華為了當時與他在散文領域齊名的散文家蕭穎士較量,刻意寫了此文,表明他在“宏傑氣”方面不弱於蕭穎士。即“初,華作《舍元殿賦》成,以示蕭穎士,穎士日:‘《景福》之上,《靈光》之下。’華文辭綿麗,少宏傑氣,穎士健爽自肆,時謂不及穎士,而華自疑過之。因著《弔古戰場文》,極思研摧,已成,汙為故書,雜置梵書之庋。它日,與穎士讀之,稱工,華問:‘今誰可及?’穎士日:‘君加精思,便能至矣。’”華愕然而服。”

從這段史料中,我們可以知道《弔古戰場文》背後也存在李華“遊戲文字”的動機。此外,據《新唐書·李華傳》記載,李華為官正直不阿,對權貴總是嚴加彈劾查辦,而且是一個大孝子,安史之亂髮生後,李華本打算從小路用車載著母親逃離,但被叛軍抓住,不得已做了偽職以安定母親。這些經歷展現的個性與《弔古戰場文》流露的對於軍隊官僚主義的憤慨、對於親情的感傷是吻合的。

翻開李華其他的作品,可以看到本文的理論源頭。李華在其《崔淝集序》寫道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之志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可以發現他的文章觀主要包括:寫作須“發乎情” ,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以及以儒家經典《六經》的思想和文風作為志向或者學習的榜樣。並且在另一篇《質文論》中強調“質弊則佐之以文,文弊則復之以質”,主張“文質並重”。這些文章觀念在《弔古戰場文》是充分體現的。因此,本文一掃南北朝以來的虛浮文風,李華也被稱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

需要思考的問題是著名詩人臧克家早就提過的,他在《悲慘陰暗的戰爭畫卷——重讀〈弔古戰場文〉》中指出李華此文“不分皂白地反對戰爭”的明顯傾向,有抹殺“正義性”和“侵略性”的兩種戰爭特點的界限,醜化正義戰爭之嫌。這可以說是李華思想的侷限性。

但也需要指出,關於戰爭的“正義性”和“侵略性”之別的共識只僅限於特定的世界革命興起的階段性時期,對於一般人來說,是很難辨識的。所以,多數情況下,人們天然存在否定一切戰爭的衝動。如今已經是“告別世界革命”之時代。現在的世界格局是由所謂的“霸道”(按照軍事實力)邏輯所形成的等級秩序。當時局變動,很多人難免還需要回到李華感慨古戰場的那個時刻而無所作為。這是令人悲傷的。

標簽: 弔古  李華  戰場  戰爭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