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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志怪】一、骨心墜

作者:由 我不知道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01-23

華燈初上的時候,阿姐也挑亮了自家門前的琉璃燈,那燈光襯著稀薄的暮色,宛若夜光杯中釀出的美酒,讓人看著就痴醉了。

除了自家這盞,我從未見過別的琉璃燈,亦聽遠方的商旅說過,這絕非是俗世的手藝,絕然是仙界之物。

阿姐那時只是笑笑,也不搭聲,人都道嬰短軒賣珠玉金翠、釵環纓蕤的茹娘生得明豔動人,卻偏偏是副冷性子,冷像那月宮裡的姮娥,崑崙界的青女。

我可不管什麼嬋娟青女,在我看,阿姐就是我最親的人。

這是仲夏的節氣,夜來得晚,遲暮中的歸人行色匆匆,十里秦淮暈潤在一片煥彩的煙霞中。

“子夜,你且拾掇下,該要吃飯了。”阿姐喚我。

我卻一時不得搭理,只看向鋪子前晃過的人影。

“已經打烊了,明兒再來吧。”我衝那人道,旋即又怔住了。

那是怎樣一張臉頰,分明白得像是紛謝殘頹的酴醾花,不復芳華。

“買畫麼?”那聲音也是毫無感情,猶如冬日裡嚥下喉頭的一口冰水。

“我……我們不需要畫。”我回絕了那女子,不再想搭理她。

“買畫麼?”她卻囁喏著,湊上前來。

那張荼白的面頰近在眼前,透著詭異的素冷,好像在那彎淨白的鉤月中浸潤了幾千年。

天色似乎就此暗了下來,一眨眼的功夫,漫天綺羅散盡,空中盡是些慘白的流質,斜斜密密地織在一起,彷彿長滿皺紋的愁容。

我怯怯地退了兩步,見那女子並沒有執意上前,便連退入門內,閉門上閂。

“子夜,快些來,莫要等飯菜都涼了。”阿姐的聲音又自內傳來。

我連聲應了,便穿過院子向裡面去。

阿姐已將飯菜擺上了桌,清粥小菜,與平日無異。唯有一隻青瓷盤子中散發出茱萸、米酒、桔米的氣味,混雜縈繞,嫋嫋如煙,堆積在盤內的美味恍惚似峰巒,又以青綠時蔬為輔,及目處恰似靜波無瀾,竟如遠望瀛洲蓬萊,氣爽風馳,雨霽天青。能將菜餚置辦得如此天工巧奪,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是鮓!”我歡喜道,“還頗費心思地做得如此好看,不想我們也能嚐到如此美味的珍饈。”

阿姐卻不以為意:“這是玉桃齋的爺爺特地做來給你的。只是在我們家訂了串百子鈴,約定五天後送上門去,卻不想東西沒做好,他老人家竟先派人送來了這盤子鮓。我不肯收,又怕老人家生氣,算是你有口福了罷。”

玉桃齋離嬰短軒不遠,是建康城最出名的糕餅鋪子。玉桃齋的陶爺爺是個看起來十分慈和的老人,聽說他年輕時曾在宮中御膳坊供過職,後在這秦淮河畔開了麵點鋪,平日裡也是食客絡繹,可見這回是親自替我做了這工序極其繁複的佳餚。

我已急不可待,還沒坐穩,就拿筷子搛了一塊丟進嘴裡。

“阿姐,你說有趣不?方才來了個賣畫的。”我享了口福,又笑嘻嘻地向阿姐道。

“賣畫怎麼會賣到我們家了。我們只是做些珍寶首飾的生意,又不是什麼達官顯貴,風雅文士。”

“那女人可真是怪呢。”思緒一經牽動,就如向陽的花木,囂張地生長出七椏八杈,氣焰愈甚,連自己都遏制不住。

“不必搭理便是了。”只聽阿姐淡淡道,“已經搬遷了六七回,希望在這兒你能夠好好過。”

這話聽得我心底一酸,這些年來,每到一個地方,不出半年,阿姐與我就難免遭到街坊鄰居的白眼。

“怎的不吃了?”阿姐推了推我。

我連忙收斂了思緒,狠狠扒了幾口飯。

卻又聽她道:“但願借這帝王之城的紫氣能夠讓那些東西消停一些。最後,還是回到這兒了。”

我著實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懂她這個人。

“有時我想,如果我看不到該多好。”我說著,鼻眼就是一陣酸澀,“我並沒有說謊,可那時大家都不相信我……”

“真的那麼厭惡彼岸的生靈嗎?”阿姐放下碗筷,我才發現她竟一口都沒吃。

“上一個人已經死了。”她就像是陷入了某種令我難以觸及的夢境,朱唇邊滑出迷離的語句,“上一個守望彼岸與現世,溝通此岸和異界的人已經死了。可他卻是第一個……如此安然地接受命運的人。”

“這個時代,當真是人鬼並行的時代,或許也是最後一個神鬼妖魔可以並存的時代。”不知為什麼,阿姐的聲音中隱隱有著愁憂,“不管看得見,看不見,阿姐都和你在一起。不論那些東西是友善的,邪惡的,阿姐都會守著你。終有一天你會看到,那些東西也和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活的更加絕望。”

可我並不絕望,即便自幼就因為看得見來自異界的生靈亡魂而遭人鄙棄,甚至被當成喜愛說謊的壞孩子,可我一點都沒有絕望。因為,我還有阿姐啊,和我一樣看得到鬼魅的阿姐,不管在外我怎樣被那些不信我的孩子欺凌,她都會找到我,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

或許絕望的是阿姐,可我卻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絕望,這遠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所能理解的。

因此,我不再去想。

夜色用最濃重的色彩和最遼闊的靜默吞噬了蒼生的苦樂。

第二天清早,我替阿姐到去買些新鮮蓮子熬粥,可方一推開門,一張荼白的臉便映入了眼。

“買畫麼?”同樣的臉孔,同樣的語調,連言辭都是同樣的。

難道她在此站了一整夜?!我心下一驚,已然叫了起來。

早起的街坊們紛紛投來詫異的眼光。

有熱心的人遠遠相問:“小弟弟,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故作沉定地答道。

果然,又是看不見的麼?

這樣思索著,我帶上門,不敢再看向那女人一眼,便小步跑開了。古橋邊爽冽的梔子香氣燻得心脾一陣清朗,再回首時,陽光已漫上東空的邊陲,空氣中游蕩著的夜的精魅張皇地逃竄,不留神就撞上了我的臉。

我揮了揮手,趕走那些尖叫著的精怪,只看到我家的鋪子前空無一物。

那女子,原來是走了。

上早學的孩子們嬉笑著從我身邊經過,用詫異地目光打量著舉止怪異的我——他們當然看不見那些遊離在身邊的魍魎,甚至看不到橋頭的石獅子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又伸了伸懶腰。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空落落的,那女人的面孔好似映在眼前,分明沒有悲喜,為什麼我卻感到莫明的悲傷?

“哦。原來你看得見啊。”

橋頭傳出的聲音帶著半分戲謔,甚至連帶著一聲飽嗝。

我詫然望過去,只見到個黃衫少年鼓著腮咀嚼著什麼,神情滿足。

“你……你是誰……”我訝然失色,旋又明白過來——橋頭獅子的石墩上已經空了。

“真是了不得的眼睛呀。”少年又伸手捕獲了一隻遲鈍的精魅,毫不猶豫地塞入口中,使得那弱小的魂靈發出尖銳的哭號。

我只感到一陣惡寒:“你……你居然吃了它們?”

“怎的?肚子餓自然要吃東西的,要不是道行不夠,我也會把你吃掉的。”少年毫不避諱地說著令人厭惡的話語,“好長時間沒有人看得見了——上次來的那個,自從做了什麼司徒什麼長史的,就再沒怎麼來過。”

他自顧自地傾吐,我卻著實不想理會這些不屬於人間的傢伙。幸好清晨的街道上人並不多,再沒人留意我。我便又裝作無視那少年,轉身欲走。

“喂,你不怕嗎?”可他偏不依不饒,“那個女人還會再來找你的。”

我心中一頓,腳步卻不遲疑,走下古橋,想到那少年或是好意,或是幸災樂禍的的提醒,隱隱有了絲困惑。

後再經過這座橋,少年並沒有現身,而是以石獅子的形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衝我扮著鬼臉。

然而如他所言,一連三四天,那個奇怪的女人真的總會出現在鋪子前,夜至晨歸,說著同樣的話。我又只好假裝看不見,不想被這異界的東西再擾亂了生活。

“茹娘在嗎?我……我想買件首飾。”卻不想這一天,她的第一句話居然不是“買畫麼”。

我這才將她瞧了個仔細,臉若沉在欲雨黃昏中殭花,全無生息,梳流蘇髻,上穿牙色寬袖對襟衫,下著竹青黛藍間色裙,又以絲絛束腰,懷中緊抱著一卷畫,神色空茫。

天色暗沉,暴雨將不期而來,暑氣隨著秦淮彌散到健康城的每一個角落。

“阿姐給玉桃齋的爺爺看貨去了。”我促狹地一笑,“買首飾?你有錢嗎?”

她這便沮喪地垂下頭去:“我……只有這一幅畫而已……”

天際響起一聲驚雷,將她本就單薄的身子驚得一震。

“哎……竟是這般執著嗎?”忽有人輕嘆了聲,語調猶如雨後新綠般脆朗。

是阿姐。聽她這話,竟像是有意躲著這女子的。

“快進來吧,莫要遭了天雷劫。”阿姐將手中的食盒遞予我,又向那女子道。

我掀開蓋子,見那一個個白胖的糕餅煞是可愛,料到這一定是陶爺爺替我做的,幾乎雀躍起來。

那女子跟著阿姐進了屋子,周天雷霆四起,平素裡精魅雲集的黃昏街道靜得可怕,沒有人,更沒有妖鬼。我琢磨著再不會有人光顧,就索性關了鋪子,往內室去聽聽那女子同阿姐的言語。

“想要買什麼首飾呢?”阿姐燃了燈。燈光像是無形的筆,一筆一畫,細細勾出她的眉目,她的眼裡藏著冰,眉梢掛著冷,當真是十足冷漠的女子。

可另一方卻長久沉默。

“可是……可是我沒有錢,我只有這幅畫而已……”

“我不要錢。”阿姐笑了,那種笑只有在她做生意時才會浮現,就像秋日黃昏蟬蛻的空殼,混合了朽木荒草的寒寂,血肉全無的虛空卻讓人無所適從,“我只要你的名字。”

她說話時,手中正握著串銀鈴,鈴上金屬的光澤空洞而冷冽,然而鈴鐺聲響全無,連裡心都是空的,那是難以填補的欲壑,是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空茫。

可那女子卻說:“我……沒有名字……”

她竟連名字都沒有!

“那也無妨,等你想起來了就告訴我。”阿姐她說得是“想起”,可那女人分明說自己沒有名字啊,又如何會想起?

我來不及問,只看阿姐笑奪了女子手中的畫軸,“唰”得便展開了這一襲素紙錦衣:“這畫可並不見得有多好啊。”

我不懂畫,卻也看得出畫中人的生硬姿態,縱有傾心勾描的妍麗端淑,卻只像錦繡堆裡的腐骨,蒼白冷枯。

畫中人就是那女子,只是畫卷上除了人像,還有橫斜的山巒,不歸的明月,良辰美景,夕陽剝落的溶金透出玄青的底色。

“山水可比人物通靈多了。”阿姐似有惋惜, “只可惜時人只愛傳神寫意,卻對山水花鳥嗤之以鼻。”

那女子低眉順目,不做辯駁。

阿姐見她不語,又笑道:“那麼要什麼首飾才好呢?”

“化人……”那女子抬起了頭,檀口翕張,只兩個字,如燭端戰慄的火焰,光粲卻蕪絕。

我微微一顫,彷彿那兩字已被光火焚燬,熱辣的燭淚落定成痛,沿著手背蜿蜒上行,直抵心臟,在那兒聚成一顆硃砂痣,妖嬈葳蕤,不褪不熔。

到底是“非人”的生物,莫非是自墳塋的傾頹間摸出的畫卷,只為圓一個殘損的願?

“如此就容易了。”阿姐卻輕鬆,側過身,自珊瑚匣中取了塊墜子。

那墜子也不知是什麼材質,泛著微微的蠟黃,象牙般樸拙潤澤,上面鏤雕了似人似獸的紋飾,加飾陰線紋,雕在獸頭的眼牙部,用一根紅線栓了,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

那女子謝過,佩於頸上,又接過畫,仔仔細細捲了抱入懷中。

豪雨來去匆莽,那無名女子來去地亦倉促。方還對著阿姐稱謝不迭,卻只一轉身,如飛鳥投林,隕入了夜。

“畫中的是那畫師傾心的女子吧?所以那精魅才想化作畫中的模樣。”我拉扯著阿姐的衣袖,以為自己洞徹了旖旎綺麗的真相,“又或是亡故的女子為了完成戀人的心願?”

“畫裡是誰重要嗎?”阿姐卻反問,“對於畫也好,詩也好,字也好,重要的是人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心意。那畫師本就不擅肖像,可那些豪門士族的丹青大師卻尤愛道釋仕女。山水花鳥絕非此時風尚,他只得隨波逐流,卻對此毫無天賦,還辜負了一腔才華,實在可惜。”

我訥訥地望著她,她就好似煥彩的煙霞後不言不語的黑天,開口時卻是冷入骸骨的深寒。

次日午後,我去取回漿洗的衣物。

石橋上圍聚了許多人,原來竟是從秦淮中撈出了一具溺亡的屍身。

我站在遠處偷偷瞄了一眼,只看到人群的縫隙間露出無數神彩飛揚的精魅,推擠著壓在屍體上。

“就是這具浮屍……人都道是活的……”

“可不是?一路漂來,一連六日,夾岸的人、舫上的船家都瞧得仔細著呢,白日裡也會莫明動轉,都說是詐屍!”

“直到今天方才像個死人,終於是心願已了了吧,這才敢有人把他撈起來。”

夏日的陽光並著破天的蟬鳴宣洩而至,細微的言語揉聚成潑油般灼熱的氣浪,炙得人耳目昏眩,也不知喋喋不休的是人還是異界的妖物。

驀然透過人群的隙罅,石獅子少年的目光落入我眼中。

他冷冷地望著我,一隻手佔據了屍體的面龐。周遭的精魅不敢同他搶奪,只在亡屍腳前積聚,伺機而動。

昨日裡還是平和的妖怪少年,如今眼中閃爍的,也只有獵食的欲 望。

那張蒼白的臉孔像是下了葬的琀,冷冰冰地含在舌下,只等著汲取豔紅的屍血,鍍染這一身雪貌清骨,才不枉這百世的寂寥湮入黃泉,不見天日。

異類始終是異類。我感到一陣惡寒,眼睫頹然就垂了下來,再不敢看那少年一眼,只踩著慌亂的步調遠離了人群與眾妖。

歸來時,我刻意繞開了石橋,向晚的空冥呈現出妖嬈繁麗的景色。

黃昏是不祥的逢魔時刻,將陰陽的邊界模糊塗抹,人與妖相聚與此時,分不清彼此和真妄,無數光怪陸離的交錯邂逅如同紛亂的鳥羽,窸窸窣窣切割天空,露出不規則的傷口,從中滲出玓瓅的血,被夜的玄色凝結後,又閃爍不定,縮聚成漫天星斗。

因為繞了路的緣故,我好容易才在宵禁前趕到了家門口,卻見鋪門大敞著,阿姐的身影徘徊不定。

“阿姐你在等人嗎?”遠遠地,我高聲——她等的必然不是我。

“是呀,就快來了吧。”我疾步小跑到門前,卻捕獲了這樣的回答。接話的人在屋內的陰影間,雖讓我看不清形貌,卻已猜出了身份。

“陶爺爺?你怎會在此呢?”

黑暗中僅僅浮現出一張慈和的臉,清雋而消瘦,然而平素裡看起來再和藹不過的老人,此刻卻透著絲絲詭異,而我偏又說不出那怪譎的緣由。

“茹娘,這回的貨若要是讓老夫再不滿意,那老夫可要……”他兀地瞥向我,卻並不回答我,只是眼角含笑,“都說子夜的眼睛最好看,真是比那媧皇的五彩石、應龍的長生印都要好看。”

“子夜是有雙漂亮眼睛呢。”阿姐謙和地笑,走了來,站在我身旁,攔住我的肩頭,“只可惜,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陶老丈之名雖彪炳,卻被那無名者搶了先機。”

“哼!”老人似若慍惱起來。我卻全然不懂阿姐所指為何,更不知這淵深的言語是為何意。

然,陶爺爺轉瞬便展顏道:“罷了罷了,不如就從你這鋪子裡隨意挑件東西回去,興許還派的上大用。”

我啞然失笑,心想這鋪子裡盡是女人用的釵環,他老爺子又要拿去作甚呢?

“再等等吧,就來了。”阿姐卻不緊不慢,“子夜你站了半天,也不招呼陶爺爺嗎?”

“啊!”我這才回過神,“陶爺爺喝茶麼?前日裡才購入的荊巴餅茶。”

“有茶點那是極好的!”他喜上眉梢,旋又低下頭,目光走了幾個來回,似有頹然,“算了算了,還是不麻煩了。”

老人家果然是極難伺候的,可阿姐卻在一旁掩口笑。

“已來了。”天色愈暗,老人的臉孔卻清晰可辨,每一個表情都似用丹青描繪,鮮活得讓人質疑這面相的真偽。

我等了半晌,卻不見只形半影,不由得伸出頭向外探望。

卻不想這一探頭,幾乎就貼上張縞白的臉。

“在這裡……在這裡嗎?”由不得我後退,一隻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腕子。

梳流蘇髻,穿牙色衫,著竹青黛藍裙。那女人又回來了!

“不對……氣息是對的……可為什麼不是這張臉呢?”她的手死死扣住我,不容絲毫掙扎,“氣息變得這麼弱……究竟是怎麼了?”

“生靈的氣息怎麼會潰散在四方呢?”阿姐言笑晏晏,“化人後,就連這都忘了嗎?”

那女子茫然地望向阿姐,手上鬆了鬆,我連忙掙脫了她的桎梏,躲到阿姐身後。

“不明白嗎?那個‘生成’了你的人,已經死了。”陶爺爺似乎急不可待。

“死……明明賣掉了畫就能過好日子的,怎麼會……怎麼會……”她慘白的臉孔被昏燈蒙上一層迷亂的神色,繼而呈現出幻象般的曲扭,“我該怎麼回去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她瘦削的身影在昏燈下膨脹出巨大的影子,伴隨著莫明的言語,隱褪了容色,變成歪曲猙獰的異類,繼而揮發到屋室的每個角落,不著痕跡,卻又無處不在。

一陣強大的力量將我從阿姐背後狠狠拉了出來,我的腳尖貼著地面滑了幾尺,便徹底離地,整個人懸在空中,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回不去了!我要回去!讓我回去!”女人的聲音猶如一萬隻昏鴉的嘶叫,從不同的方向擠來。

巨大的壓力使得我無從喘息,粘稠的汗液貼在身上臉上,好像整個身體都融化成了鹹苦的液體。

“子夜,快問她的名字!”阿姐的聲音朗朗傳來,恍若透過晦暝的日色,明潔光粲。

我屏著氣,用盡了最大的也是僅能發出的聲音:“你是誰!”

“我是你的慾念啊!慾念!”她長長嘆息。

那聲喟嘆墜入了冰冷的黑暗,或者說是被黑暗吸了進去——我睜開眼時,只看到阿姐手上的銀鈴劇烈地震顫,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那空洞喑啞的鈴中,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強盛的狂音。

無端膨大的力量忽然撤離,讓我直直從半空跌落地面,肢體的疼痛無比真實,真實到讓我遺忘了痛楚,兀自慶幸。

阿姐長長舒了口氣:“這下陶老爺子總該是要滿意了吧。”

一旁的陶爺爺迴應性的點了點頭。

怪力凝聚的空間分崩離析,可那名叫‘慾念’的女子依舊立在店門前,雙眼卻像是被抽空了甘泉的枯井,讓人望之生寒,生怕那落滿枯葉的井中依舊能夠映出面孔,卻不屬於自己。

她只問了一句話:“買畫嗎?”

就像是初次見面時那樣,她荼白的雙唇宛若凋花,枯敗地戰慄間瑟縮出恍惚的言語。

“買畫麼?買麼……”

“不。”阿姐冷硬地回絕,一如我初次見到那女子一樣,不曾猶豫,亦沒有憐憫。

那女子聞言便轉身,徑直地走出鋪子,向街上去了,好像從未與我們有過任何糾葛。

就這樣,走了嗎?

我訥訥地望著她消失的門口,慶幸之餘徒增了些怒氣:“那到底是什麼啊!”只有我一個人不明所以,阿姐和陶爺爺卻什麼都知道似的,還是孩子心氣的我難免有些不服氣。

“她不是告訴你了嗎?是慾念呀。”阿姐摸了摸我的頭,“你想想看,這女子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六天前。”我毫不猶豫。

“是了,而那畫師也是六天前投河的不是?”

“咦?阿姐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阿姐指了指簷下的琉璃燈:“阿青告訴我的。”

炎夏裡的我不由寒噤,那盞被她叫做阿青的燈大概是個沉默寡言的妖怪,至少從小到大,我從沒有聽過它說一句話,但它似乎又知道很多事情,看到很多東西,或許是因為被雕成四翼、六目、三足的怪鳥——能夠預見災厄的“酸與”的樣子。故而幼時常被人欺負的我,總能在它的指引下,被阿姐及時找到。

可阿姐出門的時候又總會叮囑,千萬不可以在家裡講故事,和認識他人也好,不認識的也好,這是絕對的禁忌。每回說到這裡,她都會若有若無地覷一眼阿青。

“六天前,正是那女子出現的時間。為什麼畫師一投河,那女子就現身了呢?”阿姐笑問。

我不得其解,蹙起了眉。

“你還記得那墜子嗎?那墜子的材質是骨頭。”她見我神色微凝,也就不再刁難,“上面雕的妖怪叫‘狌狌’,人面能言,可終究不是人,空得其貌而已。那墜子便是那妖怪的骨。”

原來是骨頭,難怪有著不食煙火的冷潤和不動聲色的冷定。

“而那女子是正欲 望所化,是畫師自己的另一面。人在白晝裡壓抑著本心,遮掩著本相,於見不得光照日明的夜晚滋生蔓延。就像是戴著一張面具,戴上時是笑容可掬,褪下時是苦厄不能。畫師活著時猶能遏制欲 望,死後慾念化作生魂離體,飄蕩四方藉以完成他的心願。慾念之所以是畫中的形貌,是因為那畫傾盡了畫師的心血,是用盡了所有的執著、信念和專注成就的作品,那幅畫,飽含了畫師的欲 望,渴慕成名,哪怕只是得到認可的欲 望。”她又看向陶爺爺,“我本不想同這‘慾念’生成之物打交道,無奈玉桃齋所要之物唯有以‘欲 望’填充才得以完工——如你所見,沒有貪慾的銀鈴是發不出聲音的。”

“難怪人們都說那屍體會詐屍!原來是得到骨墜前,慾念不得化作實體,只能於白晝間回到畫師體內。”我若有所悟,“難怪她會尋來,原是尋那屍體的……可白日裡圍觀的人那麼多,又都離得那麼近,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又大惑不解。

“因為子夜的眼睛呀。”阿姐溫和地對我說,“只有你是看得見的,只有你的體質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

又是這樣嗎?無端吸引著異界的妖妄之物。

“這慾念實則不算強大,若不是它還不能體會到做人的好處,還無法完全脫離本體,我們也不會那麼容易引它來此。”

“阿姐,那我豈不是成了誘餌啦?”我嘟起嘴來。

“你聽聽,陶老丈,連我弟弟都明白的道理,您還真忍心拿個孩子做餌?”阿姐對著老人白瘦的臉,似有些為難。

“真是的……”玉桃齋的老人藏在黑暗中的手敲了敲,一隻漆雕食盒自暗處隱晦地流彩,“這個就來犒賞子夜吧。時候不早了,老夫也該告辭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衣衫的摩擦聲讓人感到無比心安。他接過阿姐手中的銀鈴,鈴鐺發出一陣清寒的碎音,彷彿潛伏的野獸,磨牙齧齒。

看著老人毫無顧忌地走上已經宵禁了的長街,阿姐似也鬆了口氣。

“那畫師為什麼要投河呢?明明可以憑著繪畫而生存下去呀。”我不依不饒,纏著她講下去,十歲的我還不能明白夢想的浮白和生命的殘忍。

“你可知未經裝裱,裸露於外的畫作便稱作畫心?畫骨畫皮皆容易,畫心卻難。本就是天然去雕飾的東西,卻非要染上世俗的塵煙浮花,人們專注於百骸皮相,仙姿媚骨,而那最見功底的畫心,卻被人忽略了去。”

“所以……他活不下去了嗎?”我還是不明白。

“是被夢想殺死,還是在夢想殺死自己之前殺死夢想,如果是子夜,會怎麼選呢?”阿姐並沒有等我回答,“即便是隨波逐流,卻也不得賞識,一己的抱負怎改得了世俗的眼光?當世當時,才不若曹阮王謝,勢不及顧陸朱張,貌不似宋潘嵇衛者怎會得到世人的垂青?空有一顆玲瓏心,可心,卻是人最後才看得到的東西。”

人們看不到,看不到的是十年磨一劍的篳路藍縷,是諸相百態間輾轉流離卻未曾動搖的信念,是懷抱利器卻無以立身的絕望。

看不見啊,人們已習慣了以成敗論英雄。

我在心底微微嘆息:“那麼‘慾念’只有在賣掉那幅畫之後才得以消亡嗎?”

阿姐搖搖頭:“她不是替人還願的亡魂,而是‘欲’。‘欲’之所以為‘欲’就是因為它永不能得到滿足,她身上積聚了畫師太多的幻想,成名、發跡、聲動天下、名垂千古……以‘慾念’的身份活著,就算賣掉了畫,也不會消罔,反而會生出更大的慾念來,放任不管的話,遲早會肆無忌憚作祟的。就像她得知了畫師的死訊,無所依附不受控制而變成欲 望的本相——就是那種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呀。”

“那麼那女人……那慾念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會怎麼樣呢?”

“誰若買下了她的畫,便會被她纏上,她既已不記得名字,亦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更不會隨著願望的滿足而衍生出更多的欲 望,就只有在原地徘徊。”

每一個人,倘若被這樣一個沒有表情無法驅散的異類纏上,都不會好過吧。但我卻隱隱為她感到悲哀——有些東西從未為了自己而存在,她只能叩響一個又一個鋪首,看盡世態的炎涼,卻無從感知,只有一次又一次重複著一句話——“買畫麼?”

她,或者說那個畫師,為了心願而傾盡了一切,家財、青春、理想,可命運的答覆卻令人絕望。

“她已具人形,卻還是不得自由嗎?”我追問。

“多了副皮相,不過是又多了重束縛,談何自由?”阿姐以指尖撫平我蹙起的眉頭,像是已經知道了結局,“然而她畢竟有著漫長的時間呀,這個時代無人欣賞的畫作,時隔經年,說不定會有他人欽慕。”

總算看到一點希望的我,終於舒緩了心情。無論前程的孤涼,至少這就是最初的,美好的願望呀。

“阿姐阿姐,那個畫師叫什麼名字呢?”

阿姐側過頭想了想,終於笑了笑:“我也不記得了。”

我又悵悵然若有所失,想來這似乎也無關緊要,畢竟湮沒在時光中的名字千千萬萬,能有幾個被世人謹記呢?不過是百萬枯骨聳立成的無名荒冢,沒有人會記起這些湮滅的魂靈也曾有著粲豔的理想。

我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阿姐,我怎麼覺得方才陶爺爺看不見身子呢……”

“饕餮自然是沒有身子的。早就被他自己吞掉了。”阿姐笑道,“所以除非有了十足的欲 望,才能幻化出身體。”

陶爺爺,竟是饕餮嗎?被視作貪慾的上古妖靈,啖食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的“四凶”之一。

可是怎麼看都不像啊,那麼一個和善的老人,還有一手極好的手藝。

“雖然子夜總會招來奇妙的傢伙,但卻懂得如何拒他們。子夜啊,似乎永遠都對那些傢伙冷硬又淡漠呢。”阿姐若有所思,“可是……你畢竟不能永遠都這樣啊……看得見浮表,卻看不到本相,這樣會錯過很多東西。”

漸漸的,我有了些許睏意,阿姐的話並沒有全聽仔細,但最後一句卻連帶著清越的嗓音入了夢裡。

於日光下之所見,或許都是虛空,是捕風。

我的眼睛看得到此界與彼岸,可究竟孰對孰錯,孰善孰惡呢?

當我再次站在石橋上,橋頭的獅子打了個滾,化作英挺少年的形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是怕你把我吃了!”我這樣回答。

“怎會呢?”他爽朗地大笑起來,“那日若不是我驅走那些小精怪,只怕那具屍骸腐敗地更加難辨。”

原來那日目光颯凜的少年竟是為了守護那具屍骨!

“那畫師曾來過這座橋,還為這橋作過一幅畫。”少年笑道,“所以終難以看著他腐敗的屍首繼續潰爛下去。”

只是這樣的原因嗎?我不由得怔了怔。

“縱然有萬千人從這橋上走過,卻少有人駐足。這雖是一座普通的石橋,卻也有它的歷史、故事和風貌呀。”少年俯下身,伸出一隻手靜靜撫摩著光潔的石板,“既然是曾經發現過此橋之美的人,多少也應該得到一點回報吧。”

這種不可思議的理由,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溫柔。

我遞給那少年一隻糕餅,他眼中立刻欣喜異常,用另一隻手接了。

“你是第一次吃人類的東西嗎?”我見他歡喜就不由問。

少年卻一陣狼吞虎嚥,不屑道:“我都活了一百多年了,有什麼沒吃過?”

哼,分明就是狡辯。

我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少年仰起頭,似乎努力地在記憶深處搜尋著。

“你莫要又理解成能吃的東西!”我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名字是什麼東西!”只是一瞬間,這個無憂的少年就像變回了歷經風霜的古橋的本體,言辭也變得沉寂,“那個時候……那個人叫我‘白烏’。從那時起,我得以化作現在這副樣子。後來我想,我在這橋頭枯等了一百歲,痴盼了一百年,只是為了等他來,給我一個名字。可是人類的生命太短暫……現在,他也已經亡故了吧……而我還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呀。”

“他看得到異界,看得到彼岸,有時甚至連我都不相信,他居然是個人類。他明明就像是我們的一員。”落寞的眼神出現在石獅子少年的眼中,那種枯槁而寂寥的神色像極了我腳下古老的青灰色石板,“他說他還會回來,我相信了。”

原來如阿姐所說,這世間真的還有能與百鬼千妖共處的人,我不禁想要知道,那到底是怎樣的人。

“可你還在等他……”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白烏修得了人身卻依舊離不開古橋。

因為他在等啊,他被一個承諾禁錮在這裡,雖然知道那人再也不會回來,卻還是執著地相信。

這幾十年的光陰僅僅是一個開始,他還會等下去。在今後漫長而殘酷的時光中不得解脫,卻還要滿懷希望地守候。

“人類是可以有輪迴的。”他粲然一笑,讓人也不由跟著相信他聊以慰藉心靈的說辭。

可來世,來世那人又會落在哪片土地,哪戶人家?

他不想看看石橋彼端的世界嗎?不想嗎?

怎麼會不想?

他們,果然比我們活得更絕望。

那一刻,我開始有些理解阿姐的話。

“白烏,我叫子夜,秋子夜。”我笑向石獅子道。

阿姐說過,當我將名字告訴了異界的人們,那麼就是同他們定下了契約,一個有關於信任和友情的契約。

而當我望向川流不息的秦淮河水,河水就像是流逝的誓言,在時間的衝擊下,已然無痕。

原來,妖怪比我們,更懂得守信。

標簽: 阿姐  女子  畫師  慾念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