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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自娛自樂的讀後感,含劇透

作者:由 章魚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09-02

在讀《圍城》時,偶然在知乎上看見一個問題說如何看待楊絳對張愛玲的評價,來自於楊絳與友人的書信,裡面說張愛玲愛出風頭,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飢渴者。看到這個問題時只覺得楊言語間未免刻薄,評價人何必用這樣不留情面的話語,當時書又正讀到方鴻漸與另四人同去三閭大學的旅途中,想起錢鍾書在書中對各色人物一針見血、心狠手辣的諷刺,心中在對他二人傳世愛情的景仰之外又多了一些對他們性格的瞭解,想必在生活中也是說話毒舌的主。知乎上的有個答案稱他二人為吐槽狂魔倒是非常準確了。以錢楊二人的心高氣傲,願稱張愛玲一句文筆不錯已經是極大的讚揚,而張愛玲筆下女人的樣子,也是情有可原。作者筆下的人物往往是作者真實自我的部分反映,張的童年極其不幸,父親、繼母甚至親生母親都未給她家的溫暖,在缺愛環境下長大的她想要出風頭,博得別人的關注,以及在情愛中迷失自我,終究是想要得到愛罷了。而楊從小養尊處優,父母呵護,愛人陪伴,即使在生活艱難時期也有愛人照顧周全,在這樣充滿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必然無法體會張的情感。同理心是這世上最缺乏的東西之一,人們往往為自己優於別人的地方而沾沾自喜、感到優越,這樣並不合適,用張愛玲的話說“如果你見過從前的我,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用蓋茨比的話說“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圍城》中對人行為和心理活動的諷刺極為辛辣,貫穿全文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氣勢。比如方鴻漸與趙辛楣、蘇文紈、董斜川、褚慎明五人在館子吃飯時對董、褚二人初見面的描寫,一個“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上了年紀的孩子”、另一個“側臉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大家稱讚董的詩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彿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方鴻漸喝吐了酒,趙辛楣幫他拍背,蘇文紈“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致命傷”。又如方鴻漸與趙辛楣等人在吉安等到鋪保來時,“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再如“范小姐發現心裡有秘密,跟喉嚨裡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不勝列舉。這些毒舌又辛辣的諷刺充斥著整本書的每個角落,彷彿把書中所有人物的人性與靈魂都剖析開來,一切齷齪齟齬的思想無處遁形,真實的人性都在笑容、客套下顯現出來,叫人看得不寒而慄,頭皮發麻。三閭大學高松年校長在聘書中許諾方鴻漸一個教授職位,到了那裡卻只想給一個副教授,還要裝作按規定只能給一個講師,升了一級是自己給方爭得來的恩情;華美新聞社總編輯王先生因為報社政治鬥爭被迫辭職,拖著方鴻漸的辭職報告讓他和自己一起,“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目”。男人之間相互傾軋,女人之間也不逞多讓。方家妯娌原本互相厭惡,聽聞孫柔嘉要嫁進方家,還未見面便對她惡意揣測,使得“二人舊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義姐妹”;二人首次拜訪方與孫的新家,表面上“同聲羨慕柔嘉,說她好福氣”,實則對新家的一切傢俱裝飾逞口舌之利,奚落孫柔嘉,“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陪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孫柔嘉與蘇文紈之間也有著女人間的敵意,香港初見時“談話完畢,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孫柔嘉吃了一場敗仗,在回鄉船上對方鴻漸說她“太賤”、“小老婆的女兒”,勉強扳回一城。彷彿他們可以在彼此非議之間得到真正的快樂。

錢鍾書不僅對人性描寫透徹,在寫景與事上的文筆也令人歎服。開篇“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一句,實在是我見過最有畫面感、最精巧的夕陽描寫(我讀書少),將整個夕陽變化的感覺都寫了進去。再如描寫方鴻漸被唐曉芙拒絕後的心理活動,“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裡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人在極度悲傷時會感到自己的情感與外界毫不相通,比作“陰陽兩隔”形象又貼切,若無足夠的想象力和文學功底,怎能寫出如此精妙的比喻。再比如方鴻漸在三閭大學任教期間,他與趙辛楣面對學校裡的各種是非頗為無奈,兩人聊天時趙說:“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院子的入場券,一邊印著‘過期作廢’,可是那一邊並不註明什麼日期,隨我們的便可以提早或延遲。”這大概也是錢鍾書對世上之人多言而無信的一聲嘆息吧。

說完描寫來說說人物。

蘇文紈是《圍城》前半部分的女主角,留學博士歸國,大家閨秀,傾心於方鴻漸,趙辛楣是仰慕她多年的青梅竹馬。但方鴻漸喜歡的卻是她的表妹唐曉芙。我一度認為如果唐曉芙沒有正巧在方與蘇情愫初生時出現在方面前,他二人也許就能走入婚姻,未來的人生也會完全不同。當然沒有如果,若是這樣圍城也無從下筆了。方鴻漸對唐曉芙一見鍾情,而唐對他無感。蘇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一切,只以為和方的感情像小火慢燉會水到渠成。而軟弱的方鴻漸苦於不知如何與蘇攤牌和追求唐曉芙。這是悲劇的開始。當蘇文紈被方鴻漸拒絕以後也許是心灰意冷,選擇了另一位追求者並迅速結婚。再次見到方鴻漸時她的風格已經截然不同,少了少女的活潑多了少婦的成熟,也開始為生計做一些小買賣。從蘇和趙的交談來看她的婚姻也未見得就幸福,但終究是不得而知了。後半部分書蘇只有這一次出場,也許人生就是這樣。

趙辛楣是《圍城》的男二號,同樣留學歸來,如果除去他因為吃醋而把方鴻漸推薦去三閭大學和他與汪太太聊騷被人看見抓住把柄這兩件事,趙從方鴻漸一開始的情敵,到同情人再到一直以來為方鴻漸四處介紹的朋友,我想他大概是書中唯一一個比較正派的角色。方鴻漸有這樣一位朋友是他的幸運,因為趙,方才得以有去三閭大學任教的機會,也是因為趙,他在辭去華美新聞社職務以後有處可去,更不要說二人同行時趙給他的陪伴與幫助。但也可以說是他的不幸,兩人在蘇文紈家相識時本是同一水平的競爭對手,伴隨著時間兩人的差別卻越來越大,方鴻漸每況愈下時趙辛楣步步高昇。趙對方的幫助除了最開始懷有私心之外,其餘都是誠懇的對朋友的幫助和關心。但對於方鴻漸來說,接受這樣一位原本平起平坐現在卻成為貴人的朋友的幫助,心裡大概也覺得委屈。後來孫柔嘉對趙的不滿,因趙與方吵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方內心深處對他們朋友關係的不滿。“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所以方鴻漸與孫柔嘉成婚以後,和趙的來往也漸漸地少了。書中最後沒有交待方鴻漸會不會去香港,但趙於方而言是一個值得且應該珍惜的朋友。

孫柔嘉是後半部分書的女主角,初見時方鴻漸、趙辛楣只覺得她是位素淨又怕生的女青年,直到去三閭大學船上趙才發覺“這女孩子刁滑得很”,而可愛的方鴻漸直到訂婚以後才明白“最初以為她只是個女孩子,事事要請教自己;訂婚以後,他漸漸發現她不但很有主見,而且主見很牢固”、“所以,訂婚一個月,鴻漸彷彿有了個女主人,雖然自己沒給她訓練得馴服,而對她訓練的技巧甚為佩服。他想起趙辛楣說這女孩子利害,一點不錯”。我想孫應當是愛著方的,她知道方好面子又軟弱,於是利用與同事的交談使方答應與自己在一起,她也知道方的孩子氣,在婚後也能照顧到方的情緒。可能女人天生在感情上的段位高於男人,在多數情況下她比方要成熟一些。但她沒有能夠經營婚姻的能力,也不能改變她的丈夫,最終只有選擇離開以暫時地逃避這座圍城。

方鴻漸是《圍城》的主人公,他好色、自私、軟弱、好面子又不成熟。用趙辛楣的話說:“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但人們總能在他身上找到一點自己的影子。於學業,方在歐洲遊學時,只遊不學,最後只靠偽造一張博士文憑來打發父親與老丈人,直到家鄉校長邀請他為全校師生講話,檢驗真水平時便露出馬腳,整篇演講全是前一天看到的書中內容,不知所云。但好歹方鴻漸還有些羞恥心,每每別人提到他的“克萊登大學”學位時都臉紅心跳趕緊岔開話題,相比於他的校友韓學愈對自己學位的大肆吹捧,方倒是顯得誠實許多。於事業,方不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這世上大多數人的能力和價值都大致匹配,但他自己並未認識到這一點。在三閭大學時方鴻漸飽受同事間官僚作風、嚼人舌根之苦,回到上海任職又因為別人“對鴻漸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而愈發自卑,使他不斷懊悔自己的選擇,“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地,他現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而回上海。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於感情,方鴻漸從鮑小姐到蘇小姐到唐小姐再到孫小姐,見異思遷沒有定性。他在蘇文紈和唐曉芙之間就像感情的終極難題:“看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我想無論是放下唐曉芙選擇蘇文紈或者拒絕蘇勇敢追求唐,都是值得尊重的選擇。但他選擇離開上海去三閭大學任教,看上去是被唐拒絕以後心灰意冷只想遠離,實際上只是在逃避自己的情感,這是軟弱的表現。我想方鴻漸真正喜歡的是唐曉芙(楊絳在後記裡說唐是受作者偏愛的角色,幾位主角只有她沒有被安排走進婚姻的圍城),求而未得之後選擇孫柔嘉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在三閭大學無人問津感到寂寞,也許在唐曉芙那裡受的傷要找人填補,當然也因為孫從一開始就想套路他,但他並不真正愛著孫柔嘉。於婚姻,許多人說想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結婚,但自己沒有愛的婚姻終究難以長久,註定以悲劇收場。孫柔嘉對於好面子又不成熟的方鴻漸而言,更像一個玩伴而非他的伴侶,全書兩個人只有在桂林遊玩時沒有爭吵,而後的旅途以及回家成婚後的種種瑣事,兩人互不退讓只是將從社會上、親戚間受的氣,一股腦發洩至對方身上,從“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到“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吵架的餘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再到後來出口傷人也變得常見,直到動起手來,才發覺無可挽回。我以為婚姻是夫妻二人背靠背共同抵禦現實的風雨,將對方當作出氣筒無異於背後捅刀,好的婚姻靠經營,用托爾斯泰的話說“幸福的家庭都相似”。其實方鴻漸有很多機會可以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在留學時拿一張真材實料的文憑、與蘇文紈結婚、在點金銀行安穩做事不與老丈人鬧翻,或是在三閭大學主動找高松年要一紙聘書,再或者回上海與孫柔嘉成婚以後選擇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但他是不成熟的,他所做的只是逃避,殊不知這只是從一座圍城裡逃出來,衝進另一座圍城罷了。

《圍城》裡的所有人都在現實裡、生活裡掙扎浮沉,在彼此利用、彼此傷害中將人性完完整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書中故事發生在八十年前,但人性是永恆不變的,這是真實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