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漫筆（49）：老卻英雄似等閒的陸放翁

一、

提起陸放翁，不可避免地會想起他和唐琬那段哀婉的愛情悲劇。就我看，古來最為動人的愛情經典，除了唐明皇和楊貴妃，就應當是陸游和唐琬的故事了。為懷念他與唐琬的真摯感情，除了盡人皆知的“釵頭鳳”（陸游先寫了一首，唐琬和了一首）外，放翁還作過兩首《沈園》詩抒發感慨。“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是極悲愴的句子。“釵頭鳳”即題於沈園壁上。四十年後，陸游偶遊至此，佳人已沒，沈園易主，舊詞仍在，心意悵然，不可名狀。

陸游

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唐琬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陸游

沈園二首（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放翁一直存報國之志，卻始終未有機會一展雄才，鬱鬱而終，良可感慨。其長於詩，詞作之中，雖也有名篇佳句，但“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人得測其所至”（劉熙載語）。覽其詞，的確有過於質實，缺乏回味的毛病。感覺放翁是篤誠人，少了些情趣，多了些懇切，所以放筆任性之作很少。觀其詩作，筆力峭拔，用字穩妥，但也乏自然流動的句子。“

吟詩不睡月滿船，清寒入骨我欲仙

”，言盡而意亦盡，如此寫月，是個死月。“

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

”，這才是放翁擅長的句子。他的名句“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曾被曹雪芹譏刺，就我看，此句寫得細緻入微，寧靜安祥，雪芹說不可學，莫非是怕總從小處下筆，泥於字句，胸懷無法放開，不能顧全大體？

陸游

舟中對月

百壺載酒遊凌雲，醉中揮袖別故人。依依向我不忍別，誰似峨嵋半輪月。

月窺船窗掛淒冷，欲到渝州酒初醒。江空嫋嫋釣絲風，人靜翩翩葛巾影。

吟詩不睡月滿船，清寒入骨我欲仙。人間更漏不到處，時有沙禽背船去。

陸游

黃州

侷促常悲類楚囚，遷流還嘆學齊優。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

萬里羈愁添白髮，一帆寒日過黃州。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似仲謀。

陸游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其一）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此外，我還比較欣賞的是“

旗腳倚風時弄影，馬蹄經雨不沾塵

”，“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但恐怕也難入曹雪芹先生法眼了。

陸游

成都大閱

千步球場爽氣新，西山遙見碧嶙峋。令傳雪嶺蓬婆外，聲震秦川渭水濱。

旗腳倚風時弄影，馬蹄經雨不沾塵。屬櫜縛褲毋多恨，久矣儒冠誤此身。

陸游

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

閒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清範大士評說這幾句“起有奇氣”。與其說是奇氣，不如說是放達。放翁這樣的故意裝出的放達語，以及反說的牢騷語，也不在少數。如“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

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蒲龕一炷香

”。如果真的塵事無關，妄念消除，還何來的抱怨造物之心腸有別，感嘆這英雄老卻呢。放翁的閒筆，靜筆，輕鬆語，皆極沉痛，極無奈。讀放翁，學放翁，敬放翁，都應從這些處留心。才情總在其次，品格自是一流。

陸游

對酒

閒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流鶯有情亦念我，柳邊盡日啼春風。長安不到十四載，酒徒往往成衰翁。九環寶帶光照地，不如留君雙頰紅。

陸游

鷓鴣天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陸游

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闕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蒲龕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