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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維亞人恨智利人嗎?

作者:由 萊茵行宮伯爵 發表于 歷史時間:2017-11-23

玻利維亞人恨智利人嗎?萊茵行宮伯爵2021-02-19 19:30:45

  其實,在輸給智利的十九世紀末,“玻利維亞”還未真正存在過。

  連民族都沒有,談什麼民族情緒。

當時,這個“國家”擁有大約120萬人口,其中八成都是印第安農民,不會說西班牙語。

大多數農民生活在名叫“艾柳”的土地公社當中,這種公社控制著全國大多數的耕地。

公社的權力掌握在族長和長老們手中,在少數領域,他們讓步給天主教神甫及共和國稅吏。

早在印加帝國存在,乃至連印加帝國都不存在的時代,“艾柳”就是農民們的整個世界。

顯然,

“玻利維亞”是個不屬於公社農民的概念。

公社以外的的大多數土地,都屬於殖民地時期遺留下來的大莊園。

這些大莊園並不是現代的集約農業,只是一種效率低下,以自給自足為主的大地產製。

在大莊園裡,莊園主的皮鞭就是法律,這片土地就是他的王國,政府只是尊遠在天邊的神明。

顯然,

“玻利維亞”也是個不屬於大莊園居民的概念。

雖然大多數人從事農業,但這個國家的經濟命脈是礦業。

銀礦,銅礦,特別是錫礦。礦產品出口創造了大量收入,維持了脆弱不堪的政府。

但是,幾乎所有礦脈都由外國資本控制,礦山事實上就是北大西洋工業國的飛地。

顯然,

“玻利維亞”還是個不屬於礦區居民的概念。

  原住民土地公社,大莊園,礦區......“玻利維亞”內部充斥著各種國中之國。

巍峨的安第斯山脈又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切割開來,灑布在地廣人稀的高原上。

地理環境進一步成全了它們的自治。

19世紀末,有位玻利維亞官員從行政首都拉巴斯出發,前往某北方省份就任。

這位官員首先坐火車去智利,然後坐船去巴拿馬,到倫敦中轉,再前往巴西,最後在亞馬孫河上坐船,終於抵達目的地。

這就是玻利維亞的群山,對一切集權統治冷麵無情。

那麼,

“玻利維亞”對於這個國家的精英來說就是真實存在的嗎?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這個國家的一小撮精英,內部高度分裂,軍人考迪羅和文官寡頭相互排擠,軍閥之間相互排擠,親智利派和親秘魯派相互排擠,自由派和保守派相互排擠,拉巴斯人、聖克魯斯人還有科恰班巴人結成鄉黨相互排擠……

  在輸給智利的災難性戰爭結束後,這些人首先指責的是自己的政敵,而不是智利。

親智利派更是認為,是前幾屆軍政府的不當舉措引來了智利的攻擊。

依賴硝石收入的精英集團尚且如此,廣大農村群眾更不必說。對他們來說,阿塔卡瑪只不過是一片遠在天邊,荒無人煙的沙漠。

“玻利維亞”,只不過是人們在地圖上,為安第斯山裡的一個圓圈貼上的標籤。

沒有人為玻利維亞而死,更沒有人為玻利維亞而生。因為

在19世紀,玻利維亞的國家建構遠未完成,而民族建構尚未開始。

  連“玻利維亞”這個名字,都只是當地精英發明出來揶揄玻利瓦爾的工具。

歷史教科書上寫,公元1826年,為了向“解放者”玻利瓦爾致敬,上秘魯人把新生的共和國命名為玻利維亞。

但是當時和後來的明眼人都知道,這只是一種關門送客的姿態。

在玻利瓦爾的遠景當中,上秘魯就不該是個獨立國家,它應該加入大哥倫比亞,乃至統一的西語美洲大共和國。然而上秘魯人卻宣佈“玻利維亞”獨立,拒絕順應玻利瓦爾的規劃。在去世之前,玻利瓦爾習慣使用“上秘魯”一詞,而不是在他看來陰陽怪氣的“玻利維亞”。

有個民間故事是這麼講的:

19世紀中葉,玻利維亞的軍人獨裁者梅爾加雷霍邀請英國公使參加宴會,把他灌醉之後,又放在一頭騾子上溜了一夜。

此事傳到倫敦,讓維多利亞女王十分生氣,但她不知道玻利維亞在世界上的什麼地方。當侍從為她指出來時,她用紅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高聲宣佈:

“玻利維亞並不存在!”

這個故事用荒誕的方式講出了事實。

  “玻利維亞”的真正誕生,得歸功於兩次戰爭的失敗。

  硝石戰爭(1879-1884年)的失敗,開啟了現代國家建構。

  查科戰爭(1932-1935年)的失敗,開啟了現代民族建構。

許多國家都用勝利塑造民族神話,但玻利維亞是用失敗來倒逼民族整合。玻利維亞民族主義只有不到一百年的歷史。

今日玻利維亞的所有民族情緒:反美、反西班牙、反智利、反巴西,都是現實訴求而非歷史主張的產物。

正如上文所說,在硝石戰爭戰敗時,玻利維亞國民的反應其實是很消極的——如果“玻利維亞國民”這個概念能夠成立的話。

那麼,“玻利維亞”究竟是怎樣從虛無縹緲的標籤變成實際存在的民族國家的呢?

一、印第安人,而非玻利維亞人

1533年,在處決了印加王阿塔瓦爾帕之後,進入庫斯科城的征服者皮薩羅宣佈的第一件事就是,承認所有土著貴族的權利,維持原有的社會秩序不變。

  對於大多數安第斯農民和貴族來說,西班牙人的征服只不過是一次“改朝換代”罷了。

印加人是來自東南方的異族,說布基那語,征服全秘魯後採用克丘亞語為通用語,保留布基那語作為精英語言。

西班牙人是來自西北方的異族,說西班牙語,征服全秘魯後也採用克丘亞語為通用語,以西班牙語作為精英語言。

嗯,西班牙人更白一些,也帶來了很多新鮮東西,包括完全不同的制度和信仰。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日常生活的變化幅度談不上很大。

語言政策、土地制度、宗族、貢稅、勞役......西班牙美洲帝國對於印加制度的繼承不少於破壞,而玻利維亞共和國對殖民地制度更是繼承多於破壞。

在18世紀的秘魯,由於波旁改革傷害到農民的利益,印第安人發起了許多暴動,特別是1780年的圖帕克。阿馬魯起義,聲勢牽連數十萬人,波及整個上下秘魯。後世經常將其稱為印第安民族起義,然而實事求是來說,這樣的說法並不合適。

比如,在圖帕克。阿馬魯起義當中,克丘亞大貴族和幾乎所有的艾馬拉貴族都支援西班牙人,和起義軍作戰的主力也是這些貴族的部屬。戰爭導致大量原住民貴族傷亡,反過來加強了歐洲人對社會中下層的滲透。圖帕克。阿馬魯起義其實是一場原住民內戰,而不是民族衝突。起義領袖也一直試圖爭取土生白人的支援,還喊出過“國王萬歲!打倒壞政府!”的口號。

“印第安民族主義”和“克里奧爾凱旋主義”一樣,都是非常青澀的身份意識,和現代民族主義不可同日而語。

對於今天的廣大原住民來說,“玻利維亞人”是個嶄新的概念,但是“印第安人”這個身份也古老不到哪裡去。

高原上的農民一直把亞馬孫地區的部落民當做蠻族,正如貴族們認為自己更接近西班牙人而非貧賤的農夫。

在19世紀的玻利維亞,統一的身份意識如同空中樓閣。如果說西屬美洲是“後印加帝國”,那麼玻利維亞共和國就是“後-後印加帝國”。在普通人眼中,社會等級一直森嚴,人頭稅和勞役幾百年不變,政權叫什麼名字根本就無關緊要。

八成人口都生活在這種狀態中,“後-後印加帝國”很快就為此付出了代價。

玻利維亞人恨智利人嗎?

起義的圖帕克。阿馬魯。在20世紀的民族主義構建當中,這位領袖被當成了秘魯民族的象徵之一。他其實很可能是個印歐混血兒,在發動起義之前,生活方式也是高度歐洲化的。而他的對手其實主要不是西班牙人,特別是在圍攻庫斯科時,城內印第安貴族的堅決抵抗對起義造成了沉重打擊。

二、從阿塔卡瑪到查科

平心而論,19世紀的智利不算強大,也不過是個寡頭共和國。但是它的精英具備基本的團結和共識,它的人口和土地集中,財政執行良好,能夠動員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然而它在硝石戰爭中的對手,秘魯和玻利維亞,壓根沒有這樣的本事。

在秘魯和玻利維亞,佔到人口多數的印第安人受到精英全方位的歧視,他們也沒有民族意識,不願意為國家賣命。在秘魯,主動幫助政府的原住民游擊隊還在戰後遭到了清洗。

一個印第安人在城裡,會因為服裝、飲食習慣不同和語言不通遭到各種歧視,不能進出餐廳,不能乘坐馬車。而大多數印第安人被交通條件限制在自己的村莊當中,一輩子都不會進城幾次。

  硝石戰爭的失敗既是由於玻利維亞國家建構的不足,也是由於民族建構的缺失。戰敗讓精英階層為前者警醒,但是仍然無法直面後者。

憑藉智利的補償款和1880年後世界貿易的繁榮,玻利維亞開啟了現代化程序,投資基礎設施和國防,試圖打造一個穩定有效的政府。

教會沒有形成太大阻礙,印第安人公社大量瓦解(為了土地商品化),收入增加了,政變減少了,政府和外國資本建立起了更加緊密的合作。儘管廣大印第安人民眾依然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玻利維亞終於有了個能夠統攝全國的政府。

  對國家能力的自信,最終推動玻利維亞發起了查科戰爭。

1929年的大蕭條對依賴出口貿易的玻利維亞創傷巨大,薩拉曼卡總統領導的政府岌岌可危,但他相信一次勝利就可以挽救危局。

在過去的幾十年當中,玻利維亞和巴拉圭在查科平原邊境摩擦不斷,玻利維亞軍隊利用堡壘推進,多次取得上風。現在,玻利維亞打算一勞永逸奪取查科。

在玻利維亞精英看來,本國軍隊裝備德械,受德國教官訓練,又有德國顧問指揮,定能壓制裝備法械接受法國訓練的巴拉圭軍隊——就像是在普法戰爭或者一戰中一樣。

  然而他們忽略了民族主義這一因素。

在查科戰場上,雖然巴拉圭軍隊人數更少,裝備更差,但是這些由瓜拉尼混血兒組成計程車兵知道自己為何而戰。早在半個多世紀前的三國同盟戰爭(1864-1870年)中,他們就表現出了犧牲精神。面對強行徵發的印第安農民組成的玻利維亞軍隊,巴拉圭軍隊在熱情、勇氣和作戰頭腦上都更勝一籌。最終,巴拉圭以弱勝強,奪走了玻利維亞五分之一的國土。多虧阿根廷的寬容和斡旋,玻利維亞才免於被瓜分的命運。

  查科戰爭的失敗在玻利維亞國內引發了洗牌,特別是震撼了政界和思想界。

許多人意識到,玻利維亞想要生存下去,僅僅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還是不夠的,玻利維亞得變成一個真正的民族。

玻利維亞人恨智利人嗎?

查科戰爭中的玻利維亞軍隊,裝備具有濃厚的德國色彩。20世紀上半葉影響玻利維亞的思想不只有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同樣強勁。事實上,玻利維亞革命一定程度上就是兩種思潮的結合。

三、革命及其後果

20世紀初,一串革命連續敲擊著世界:土耳其、墨西哥、中國、俄國、伊朗、暹羅。透過左翼民族革命來改造落後的社會已經成為多國知識分子的共同理想。玻利維亞也不例外。

身處美洲,

玻利維亞革命者的榜樣是墨西哥革命,他們希望效仿墨西哥革命,在玻利維亞推進印第安人民權,實施土地改革,建立責任制政府,塑造民族國家。

  然而他們勢單力孤,

這夥革命者一共只有區區幾百人,支持者大概不過是機關報的幾千讀者。他們的對手是當權的文官寡頭政府,這個政府缺乏群眾根基,談不上強大,但是他們自己也無法爭取到廣大印第安人群眾有組織的支援。這樣一比,推翻現有秩序依然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查科戰爭如同天賜良機,給玻利維亞革命鋪平了道路。

由於在查科戰爭中失敗,寡頭政府威信掃地,內部也四分五裂,軍方和文官離心離德,精英階層普遍對現狀不滿。國民革命運動黨逐漸擴大了在政府中的影響力,有了和當權派廝鬥的空間。在多輪議會鬥爭和武裝鬥爭之後,

1953年4月,玻利維亞國民革命運動奪取政權,革命成功。

玻利維亞國民革命運動在背景和組織上酷似鄰國秘魯的阿普拉黨,但是阿普拉黨就一直未能從軍人-文官寡頭政府手中取得政權。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查科戰爭的失敗大大削弱了玻利維亞政府,而秘魯對厄瓜多的勝利(1941年)卻增加了軍政府的權威。

  玻利維亞革命政府的三項核心舉措分別是土地改革、礦山國有化和印第安人民權,其主張是民族主義。

為了避免鄰國和美國的敵意,革命者有意和馬克思主義劃開界限。在一陣遲疑過後,美國政府決定支援玻利維亞革命,因為它相信這種模式可以避免共產主義在美洲的擴張。

玻利維亞革命是拉丁美洲歷史上唯一一次得到美國支援的社會革命。

玻利維亞人恨智利人嗎?

玻利維亞革命的主要領導人埃斯登索羅。埃斯登索羅對革命充滿自信,在50年代宣佈“革命已經(像墨西哥一樣)制度化了”,正是這種誤判導致了文官革命政府的垮臺。

不幸的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國的支援反而成了玻利維亞革命的障礙——由於擁有美國金援,革命者可以輕鬆地收買軍方,穩固政權,而疏於發展群眾支援(這才是革命的命脈)。1964年,軍方發動政變,重新接管了局勢。

  在玻利維亞身上,“美國傾覆革命”的常見情景並不完全適用。

革命政權得到了美國的支援,而軍政府雖然和美國合作緊密,卻依然保持了革命民族主義的基本主張:巴里恩託斯將軍親美,但是在發現中情局對本國的滲透之後仍然大為震怒;奧萬多將軍和託雷斯將軍(在秘魯阿爾瓦拉多將軍的影響下)繼續推進國有化,保障工農權益,在印第安群眾當中發展基礎教育。

直到1971年,隨著南美洲右翼軍政府的普遍抬頭

,託雷斯將軍被烏戈。班賽爾政變推翻,

玻利維亞的左翼革命才告一段落。在80-90年代,玻利維亞又經歷了反毒戰爭和新自由主義改革。

但是,革命成果已經形塑了這個國家。在20世紀末的玻利維亞,大多數人已經學會了西班牙語,並且能夠讀寫,文盲或者只會使用原住民語言的人口比例下降到了10%左右——這是史無前例的高峰。工業化對於玻利維亞來說仍然是幾乎不可能的,這個國家的居民平均收入依然是南美洲最低的,但是大莊園已經不復存在,礦山必須由本國掌控也成為任何政府都不能違反的原則。

在自己的回憶錄當中,出生在1955年的埃沃。莫拉萊斯寫道,他小的時候,印第安人不會說西班牙語還是常事(他本人就是後來學的),許多村子還沒有道路。2005年時,莫拉萊斯當選成為玻利維亞第一位原住民總統。

  比起墨西哥和秘魯,原住民人口同樣眾多的玻利維亞在經濟發展和民族建構上相對孱弱,但是這個國家的進步並不緩慢。

玻利維亞革命是20世紀美洲最重要的三場革命之一(另外兩場是墨西哥革命和古巴革命);在20世紀最後20年的經濟停滯當中,玻利維亞的社會改革一直在推進;雖然不乏批評之聲,但是玻利維亞的礦工和農民權益在南美洲處於領先地位。

  玻利維亞確實存在。

作為一個新生民族國家的玻利維亞,也開始痛惜歷史上的損失——丟給巴拉圭的平原,丟給巴西的叢林,丟給智利的出海口……早在1970年代,玻利維亞就和智利皮諾切特政府談判,希望交換一部分領土,但是最終失敗。在幾十年後的今天,玻利維亞仍在為一個通往太平洋的主權港口四處求索。

  由於領土爭端,玻利維亞和智利政府長期不睦,反智利的民族主義情緒在玻利維亞國內也確實存在。

除了國家利益,玻利維亞勞工在智利的待遇也是兩國民間情緒的碰撞點之一。

但是,同樣有許多玻利維亞人對智利並不關心

——就像他們在硝石戰爭時的祖輩一樣。

在Youtube,Quora,Reddit等論壇上,一直有許多關於智利-秘魯/玻利維亞關係的討論。

有智利人表示,看到過反智利的秘魯/玻利維亞人,但是自己並不討厭這倆國家,只是覺得這些人很煩。

有秘魯人表示,智利肯定嫉妒秘魯的文化底蘊。

有玻利維亞人表示,討厭智利是因為智利虐待玻利維亞的勞工。

還有不止一個人說,智利和秘魯/玻利維亞的“敵對關係”受網際網路炒作太多,民間其實沒有那麼多衝突。

一位在中國教書的秘魯教授還和我說過,秘魯人對智利的看法就和中國對日本的看法差不多——討厭,但其實沒那麼討厭。

  對於現代民族主義者來說,歷史上的愛恨情仇真的不重要。

如果不礙我事,祖宗的恨,我可以替他們忘了。

如果害我不爽,祖宗沒恨過,我也可以給他們補上。

對於玻利維亞來說,這話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標簽: 玻利維亞  智利  秘魯  革命  查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