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周成績：如果愛可以打分，父母能得多少分丨冀本心的故事作業029

01

自從果果上了小學，小常就感到她不像從前那麼可愛了。以前，這個孩子就連喝個水、打個嗝，她都會覺得可愛得不得了，心也都快被融化了。但現在，她不得不對孩子提高要求，因為她已經上學了。

“你的字怎麼寫得這麼醜！？撕了重來！”

“別人都考了100分，就你才考了99分。你是怎麼搞的！？”

這些，都是小常常說的話。她覺得自己被果果搞得焦頭爛額。每當她在被氣到的第二天早晨，在鏡子裡看到自己剛起床的狼狽樣子時，就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亂糟糟的頭髮不是被枕頭而是被生活弄亂的。

果果上小學三年級了。在小常的心中，孩子的成績下滑得厲害。這次，她考了語文97、數學95、英語96的成績。小常看了看卷子，認為果果錯的都是不該錯的地方（不過在她心中，是否有“該錯”或者可以錯的地方，是個疑問），就很難不對孩子的未來感到擔憂。

這天晚上，小常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丈夫打呼嚕。每個期中、期末，都是她失眠的高峰期。

早晨，她又看到自己的頭髮掉了一大把，嘆了一口氣，開始打掃衛生。她在一家事業單位從事看機器的工作，和另外幾個人輪班，常常上一天班就能休息好幾天。因此，她可以算是半個全職媽媽。

在客廳的一角，放著一臺印表機，印表機旁邊是沙發。小常在掃地的時候發現沙發下面隱約露出了一張紙的一角。也許是昨晚忘了關窗戶，所以紙被吹到了這裡。她蹲下身去，把手背和胳膊幾乎折成直角，勉強按住紙角，終於把那張紙掏了出來。

紙幾乎是空白的，只有在右下角，有一個用紅筆寫的“96”。小常以自己的第一感覺判斷，這是一張卷子。可為什麼它上面只有成績，而且大小也和一般的卷子不一樣呢？她又左思右想，認為這大概是一篇作文，但被果果擦去了用鉛筆寫下的內容。

小常第一次對孩子產生了失望的感覺。她心想：“成績一般也就算了，怎麼還學會這個了？”她抓著紙，決定要糾正孩子的態度。

下午，她氣哄哄地把孩子從學校接了回來。她怕影響孩子寫作業，便忍著怒氣，一直催促她。直等作業都寫完了，她才把那張A4紙拿出來，啪地一下拍到桌子上，質問道：“果果，你看這是什麼！？”

孩子探著頭看了看，又抬起頭，用天真的眼神望著小常，問：“媽媽，這是什麼呀？”

“你還問我！？這不是你的作文紙！？”

“我們寫作文都在作文字上。媽媽你看，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呢。”

小常不相信，但她還是看向了那張紙。她覺得這一定是孩子的自作聰明，並打算趁機教育她一下。可沒想到，那張紙上真的寫著她的名字。而且那字不是孩子的筆跡，而是印刷上去的鉛字。在紙的最上面，有模有樣地印著：

姓名：常XX

字的痕跡很淺，像是印表機沒了墨的樣子。

這不像是一個孩子能做出的事情。何況這張紙一直在家裡，孩子一直在學校，回家後又一直在寫作業。她沒有“作案”時間。

“媽媽，這是你的試卷嗎？”

“看什麼看！什麼都有你的事！寫你的作業去！”

“我寫完了。”

“寫完就沒事了嗎？再檢查一遍！”

小常覺得自己被誰擺了一道，又在孩子面前丟了臉，心情極差。

她突然想起了丈夫。丈夫今天因為有個重要工作而不回家吃飯了。但在自己去接果果的時候，他可能回來拿過東西。她望著家裡的印表機，覺得一定是丈夫在和自己惡作劇。

晚上十二點，丈夫終於回來了。他把東西往沙發上一扔，躺到了床上，準備開始呼呼大睡。

小常使勁兒推了他兩下，把那張紙伸到他眼前，說：“別睡了，別睡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和我統一戰線，怎麼教育孩子？”

丈夫微微撐起身子，問：“這是什麼？”

“我還想問你呢！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回過一次家？”

“我今天那麼忙，哪兒有時間回家？我這不剛回來，你又來找事了！”丈夫不耐煩地說道。

小常見丈夫的臉色不好，也不敢再態度強硬。畢竟，她平時就擔心丈夫由於太能掙錢而被別的女人搶走。她語氣軟了下來，道：“你見過這張紙沒？是不是你列印的？”

丈夫瞟了一眼，悶頭到被子裡，說：“沒有。咱們家印表機早就沒墨了，我忘了告訴你了。你明天讓人過來換個墨盒。快睡吧。就這麼點兒事，大驚小怪的。”

小常也躺下了，但她仍想著那張紙的事情。快到清晨四點的時候，她才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她如平時一樣送孩子上學。回家後，她打電話讓換墨盒。等換墨盒的人走了之後，她將印表機重新通上電。就在這時，印表機開始自動列印。

小常把列印好的那張紙拿起來，竟然發現這張紙的上部也寫著“姓名：常XX”的字樣。姓名下面寫著“科目：對果果的愛”。紙的中間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理由：

果果期中成績平均分為96分

由於墨量足夠，這些字異常清晰，就像一個個浮起的瀝青。

她一頭霧水，又異常氣憤。別的不說，自己對果果的愛怎麼可能、應該被評頭論足？再者，她對果果一向都是百分百的付出和百分百的愛，根本也不具備被評頭論足的前提。她覺得這一定是由於上次惡作劇的人讓印表機強行關機而導致沒有列印完。小常拿著這張紙，再次猜測是果果因為受了批評而想要“報復”自己。

正在她思考該如何教育果果的時候，卻突然發現紙的右下角像滲血一樣慢慢浮現出一個“96”的字樣來。她尖叫一聲，把紙甩到了地上。

等氣息稍微平緩一些之後，她從臥室拿出昨天的那張紙，驚訝地發現兩張紙上的“96”的字形竟然一模一樣。她眯起眼睛，再使勁兒看了看昨天的紙，才發現那上面也隱約可見“科目”和“理由”那些話。

這個時候，小常感到自己遇到了靈異事件。但她決定先不告訴任何人。因為這張紙上有她的成績——而且還是愛的成績。她把這兩張紙撕碎，從馬桶中衝了下去。

02

她以為這件事到此結束，並且也過了幾天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別的日子。但到了下個星期一，早晨八點半整，印表機又發出呲呲的聲音，開始自動列印了。小常又害怕又好奇。她隱約感覺到這還是一張成績單——或者說是試卷更合適，而答題人就是她自己。

她心想：“上次是因為果果沒考好，我才會生氣。這個星期肯定不會了，我一定是滿分。”

她邁著小步子，走到印表機前，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列印好的那張紙輕輕拎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離那血一樣的紅色分數越遠越好。她緊張地翻到正面，只見上面寫著：

姓名：常XX

科目：對果果的愛

理由：

果果惡作劇，-2

果果不接受大人的批評，-2

右下方的紅字仍舊是“96”。

小常感到失落又羞憤。但她沒有就此放下紙，而是認真看著“理由”一欄。第二個扣分點很好理解，但第一個扣分點卻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果果向來是個聽話的孩子，從不調皮搗蛋，更不會惡作劇，上個星期也沒有。

小常思索良久，終於想通了：這是一張主觀試卷，扣分或得分當然也都以主觀感受為標準，而在上個星期，她曾誤以為寫著自己姓名和成績的A4紙是果果惡作劇的結果。那個時候的自己，的確是很生氣，甚至是對果果感到失望。

但現在，她卻對自己感到失望。她竟然因為一個不存在的錯誤而對孩子的愛打了折。她決定自己在這個星期裡一定要好好表現，證明自己是個完全愛孩子的好媽媽。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小常每天都絞盡腦汁給孩子做飯，在輔導作業時也都努力憋著火氣。她也不向老師打聽孩子的表現情況了，到了週末的時候，還和丈夫帶孩子去遠離市區的自然景區玩。幾天下來，她見到孩子的笑容更多更燦爛了，便感到問心無愧，覺得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在腰痠背痛中等待著這周的“成績”。

週一上午八點二十五分，小常扔下手機，一屁股坐在印表機的沙發旁，緊張又充滿期待地等著印表機響起。八點三十分，一張紙伴隨著呲呲的律動聲，緩緩躺出一個柔和的彎度。小常站到印表機的正前方，看著紙一點點往外挪動。她把紙拿起來，首先把目光投向右下角，只見上面是一個“98”。

姓名：常XX

科目：對果果的愛

理由：

果果做作業費勁，-2

小常反覆盯著紙上僅有的幾個字，失落地把紙放到一旁，重新坐回沙發上。

她心想：“是啊，不管我怎麼努力不對果果發火，但我內心的情緒是無法改變的。到底是誰能這麼清楚地知道我內心的想法？——答題的人是我自己，我的潛意識瞭解我的一切。可又是誰在給我列印卷子？——管他呢。果果啊，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表現一下，讓媽媽得個滿分呢？”

她又拿起紙，看了幾眼，突然憤怒地把它揉成一團，又展開撕爛，從下水道衝了下去。

此後，她在每個星期一的早晨都能從印表機那裡收到自己的成績單。上面寫著各式各樣的扣分理由。例如，果果行為扭捏小氣，不和長輩打招呼，家裡來客人不好好表現，寫作業粗心大意，衣服穿得邋里邋遢，不聽話，不懂事，吃完蘋果後放了兩個響屁等等。總之，每個星期總有那麼幾個不對的地方，令小常從來沒有得過滿分。

時間長了，小常不僅不再懼怕紅色的筆跡，就連對分數本身也習慣了。她不再執著於100分，而是把96分當做基準線。

她安慰自己道：“一個人能給另外一個人最多的也就是百分之百的愛。假設果果考上了清華北大，我一定會為她高興。這時我的喜悅之情也就會比平時更多些，達到百分之百。因此，減去這些多出的部分，我平時可以有96分，也已經很高了。沒有完美的孩子，也沒有完美的媽媽。”

同時，她對成績的態度也變了。她不再覺得那是對自己的愛的評價，而是對果果表現的評價。她有時會用“理由”當中的條目去回憶對應果果上週的表現。每當這個時候，果果的缺點就變得更加明顯，如同一幅平面的畫漸漸凸起，成了一座立體的雕塑。

03

一天，小常從這些成績單中挑出幾張，趴在餐桌旁，對它們塗塗改改。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果果的名字，把科目那裡改成“果果的表現”。等孩子放了學、吃了飯、做完作業、睡了覺之後，她像做賊一樣偷偷潛入孩子的房間，把那些經過改造的成績單放到孩子的床底下。

第二天一大早，她假裝自己在無意中發現了這些東西，一驚一乍地說道：“哎呀，果果！你看，這些是什麼東西！？”

果果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說：“媽媽，不是你昨天放進來的嗎？”

小常又尷尬又生氣，但還是忍住了。她繼續像一個話劇演員似地說道：“媽媽來你屋子裡放這些幹什麼？媽媽又不是三歲小孩！你昨天肯定是做夢了！這一定是聖誕老人給你的禮物！你快看看吧！”

果果一聽是禮物，就徹底清醒過來，坐了起來，但她還是疑惑道：“可昨天也不是聖誕節啊。”

“聖誕老人全年無休。不然他怎麼可能在一天之內就給全世界的孩子送完禮物？”

“聖誕老人為什麼以前都沒有給我送過呢？”

小常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就乾笑了兩聲。

果果還是興奮地接過這些紙，但她的眼睛一看到那些分數就失去了光芒。她以為其他的紙上會有對自己的表揚，便往後看了看，可看到的全是自己的缺點。

她抬起頭，委屈地望著小常，說：“媽媽，這真是聖誕老人給我的？”

“是啊。”

“你怎麼確定？”

“呃，他昨天在夢裡告訴我的。”

“可是，這不是禮物啊！”

“怎麼不是？這是聖誕老人愛你的表現，他希望你能改正這些錯誤，成為全世界最好的孩子！這份禮物中包含了他的愛和對你的期望，是世界上最好的禮物，別的小朋友想要都沒有呢！”

“會有人想要這種禮物嗎？”果果對媽媽的話半信半疑。

“你是不相信媽媽，還是不相信聖誕老人？如果你不要，媽媽就拿走，然後告訴聖誕老人，你不喜歡他送你的禮物。”小常假意要拿回成績單。

果果見狀，便趕快把它們放到小常夠不到的地方，忙說道：“那我留著吧。”

她當然不是喜歡這些“禮物”，而是不想成為一個不相信媽媽和聖誕老人的人。而且，她也擔心得罪聖誕老人，怕他因此再也不給自己送真正的禮物了。

小常得意地笑了笑，說：“聖誕老人還說了，如果你能努力改正缺點，他在聖誕節那天，就會送你一個好的禮物。”

“真的嗎？”果果喜出望外，對自己剛才懷疑聖誕老人的行為感到了很大的愧疚。

“當然！但前提是你要努力改正缺點。你好好看看這些紙吧。對了，聖誕老人還說，你要聽媽媽的話。”

小常當然沒有指望果果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完全改變，但她要的是一個態度——用大人的話來說，也可以說是“誠意”。在這段時間裡，她留心觀察果果的一舉一動，發覺果果果然比以前有了些進步。她寫完作業之後，會自己再檢查一遍；家裡來客人的時候，只要小常使個眼色，她就怯生生地拿出零食給客人分享；偶爾在吃飯的時候，她也會努力剋制自己，不讓自己的屁放出聲音，就如同參加外面的正式聚會一般。

小常看到這些小小的進步，滿心歡喜。還沒到聖誕節，她就迫不及待地給果果買了一身新衣服作為禮物。不過，她之所以買這些，不是因為相信果果一定能達到“聖誕老人的要求”，而是由於她自己剋制不住花錢的慾望。

聖誕節的前一天剛好是星期一，也就是出成績單的那一天。小常打算以分數為依據，決定是否要給果果禮物。這一次，她的心情是充滿希望的，覺得禮物一定能送出去，並且想象著果果在收到禮物之後一家人的幸福指數達到頂峰的樣子。

紙打印出來了。她仍舊先看右下角的分數——94。小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望向紙的中央。上面寫著：

姓名：常XX

科目：對果果的愛

理由：

果果已經很努力了，但仍然做不好，她也許智力有問題，-3

果果的好習慣就堅持了幾天，沒有長性，-3

這周的分數比以前還低。小常氣得拔了印表機的電源，把成績單撕到她撕不動為止。她癱坐在沙發上，用手扶著額頭，覺得自己的心血都白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猛地站起來，來到臥室，把果果的新衣服藏到衣櫃的深處，打算過一陣再拿出來給她穿。

果果一直盼望著聖誕節。這天，她早早就躺在床上，因為她希望聖誕老人能早些來，而她又聽說聖誕老人只有在孩子睡著之後才會出現。不過，她激動得合不上眼，直到十二點才終於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晨，她唰地睜開眼睛，匆匆穿上衣服，開始在自己的房間裡上下尋找，就連床墊下面就翻了，卻也沒有找到任何禮物。

在上學的路上，果果抱著安全帶，失望地問道：“媽媽，昨天聖誕老人沒有來，他是不是遲到了呀？”

“他不來了。”小常沒好氣地說道。

“為什麼呀？他不來給我送禮物了嗎？”

“沒有禮物了。”

“為什麼呀？”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小常一邊開車，一邊用餘光瞟了果果一眼。這之後，她的眼神就停在果果身上了。她看到果果竟然在用充滿了委屈和怨氣的眼神望著自己，彷彿她看穿了自己的把戲似的。小常趕忙回過神來，車差點兒迎面撞上對面行駛的汽車。

晚上，果果的房間裡漆黑一片，只有寫字檯上的檯燈發出如同幽深隧道出口一般的亮光。小常站在果果房間的門外，看見她弓著背，窩在寫字檯旁寫東西。

小常輕輕向前走了幾步，問道：“果果，這麼晚還不睡，你在寫什麼呀？”

果果像什麼也沒聽到似地，仍舊保持之前的狀態。小常又問了一遍。

果果這才一邊寫一邊說：“我在學媽媽。”

“學我什麼？”

“學你打分。”

小常不明所以，一步邁到寫字檯跟前，拿起果果寫字的紙一看，只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筆跡赫然寫著：

姓名：果果

科目：對媽媽的愛

評分結果：0

小常一下子冒了火，手放在果果肩上，把她扳過來，卻發現她的臉上長滿了白花花的鬍子，只有臉的中央有一雙兇狠的眼睛。

小常嚇得放開了手，跌坐到地上。那人站起來，變得和房間一樣高，影子罩住小常，用男性的聲音說道：“你以為聖誕老人只會給孩子打分嗎？”

小常唰地從床上直坐起來。她這才意識到剛才那些都只是夢。她緩了緩神，擦了擦頭上的汗，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她穿上拖鞋，在黑暗中來到果果的房間外，開啟一個門縫，看到果果抱著毛絨玩具，和平時一樣沉沉地睡著。

04

之後的一整天，小常都對這個夢耿耿於懷。在接孩子放學的時候，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果果道：“果果，如果讓你給媽媽打分，你會打多少分呢？滿分是100。”

“當然是100分。”果果用稚嫩的聲音答道。

“如果媽媽犯了錯呢？”

“還是100分。”果果斬釘截鐵地說。

小常幸福又羞愧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正開著車，她真想狠狠擁抱一下自己的孩子。

她說：“果果，今天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你想去吃什麼？一會兒我們給爸爸打個電話，讓他先別回家。”

“今天為什麼出去吃啊？”

“不為什麼，咱們一家人在外面吃大餐多開心啊。”

“可是我還沒有寫作業呢。今天作業特別多。”

“作業算什麼？我們家果果快快樂樂的，這才是最重要的！你想去哪兒吃？說吧！”

最後，果果選了離家最近的一個漢堡店。在溫暖的燈光下，三個人啃著有些發涼的漢堡。果果爸爸皺著眉頭，因為他不愛吃這些東西。果果也不是吃得特別盡興，她還要考慮家庭作業的事情。只有小常，一手捧著漢堡，一手捧著臉，用充滿慈愛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孩子。

以前的果果是多麼可愛啊！她怎麼差點兒就把這些給忘了呢？現在的果果又是多麼善良純真！怎麼自己卻一直都被不緊要的小缺點遮住了眼睛呢？自己在果果心中永遠都是100分的媽媽，果果也應該永遠都是媽媽心中100分的孩子。

小常聞著從廁所裡飄出來的輕微的消毒液的氣味，在恍惚中覺得這就是幸福的味道。

回到家裡以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印表機是否還沒有插上電源。之後，她又把印表機裡面的所有紙都收到了抽屜裡。果果的作業一直寫到十一點。小常不時對她噓寒問暖，督促她早點兒睡覺。

印表機有一個多星期沒有開了。小常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又回到了正軌。

她心想：“我那個時候多蠢啊！怎麼能讓幾個數字左右自己，而且還影響到了母女之間的感情呢？”

不過，僅僅過了另外一個星期的時間，她的手就又癢癢了。她想看看自己的愛有沒有進步，或者更準確地說，在自己的關愛下，果果的毛病是不是有所改正。人就是這樣，本性難移。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我為什麼要弄得那麼清楚呢？人生難得糊塗！”

在她無數次把手從印表機的電源處收回來之後，終於還是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她給印表機插上了電源，放好了厚厚一沓紙，眼看著一張又一張的紙被列印完畢。之前每一個被她落下的周成績單，都一次性地補上了。和以前一樣，沒有一個滿分。

小常坐在沙發上，依次看著這些紙，並努力想把它們和具體的某個星期對應起來。於是她就回憶起一件件可能是扣分點的事情，直回想到它們像垃圾一樣多，像線頭一樣亂。這些事情就像果果的髒腳印，把家裡踩得到處都是，包括天花板。

小常覺得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她這時又認為，一個真正愛孩子的母親不應該縱容孩子。於是，她又開始按時接收成績單。果果身上的毛病還是那些，總是輪流出現。這讓她倍感失望，覺得孩子再也改正不過來了。偶爾有其他新毛病出現的時候，她也會感到同樣的焦慮，覺得孩子在原有的基礎上變得更差了。她把這些紙都整理整齊，放在床墊下面。不過，她會把姓名和科目這兩行用膠帶紙粘掉。

05

下個星期該期末考試了。小常突然想起她收到的第一份成績單。那是在期中考試結束後，上面的評分標準也與後來的不同：後來寫的都是扣分理由，而只有這張紙上寫的是給分理由，且分值等於孩子考試成績的平均分。她突然意識到，只要果果這次能考好，那麼自己這次就也能“考好”。

她又像換了一副面孔似的，每天都如同打了雞血一樣，想方設法給果果做愛吃的飯菜，還把“聖誕老人的禮物”拿了出來。果果感到媽媽和平時不一樣，反而多了些壓力。

在考試之前，她對果果說：“果果，好好考試，答題時細心些。”

期末考試在星期二舉行。週三、週四老師判卷，週五開家長會。小常特意畫了妝，進行了一番打扮。不過，當她看到那些比自己更光鮮亮麗的家長時（她看不到那些打扮不如她的人），就覺得自慚形穢，並把原因歸咎為自己把時間全用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一坐在教室裡，她首先做的就是計算果果的平均成績——還是96分。她略感失落，但這個分數和最近經常得的94分相比，還算是有2分的進步，而且和自己設定的96分的基準線持平。

週一，小常的成績單也出來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把分數算得很清楚了，卻沒想到上面寫著：

姓名：常XX

科目：對果果的愛

理由：

果果期末成績平均分為96分

果果總是沒有進步和改進，-2

為果果付出了太多，導致在家長會上被比了下去，-2

右下角的紅色筆跡赫然寫著92。她望著這個分數，六神無主。

果果一點點長大了。在小常的成績單上，一個個條目逐個增加。

理由：

果果期末考試沒考好，-10

果果讓我在和親戚朋友說話時不敢開口，-10

果果小學畢業沒考好，-10

果果初中學習不好，-10

果果中考沒考好，-10

果果高中學習不好，-10

果果高考沒考好，-10

果果長得比小時候醜了，-10

果果大學時沒有得個獎，-10

果果沒有男朋友，-10

果果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10

沒有男的能看上她，-10

果果歲數大了，給我生不了孫子了，-10

小常翻過紙，只見背面寫著一個巨大的“0”字。

她想喊又喊不出來，覺得呼吸困難，最後被憋醒了。原來這又是一個夢。但這個夢，好像預示著未來的發展。

第二天，她對丈夫說：“咱們再生一個吧。”

“好啊。不過你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了？”

“沒什麼，現在不是政策放開了嘛。咱們果果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以後長大了多孤單。”

“那咱們得給孩子想個名字。”

“哈哈，急什麼？如果是個女孩，就叫蜜糖吧。如果是個男孩……”

過了三個月，小常懷孕了。她滿心歡喜地拿著孕檢棒，反覆欣賞，彷彿上面刻著宗教經文。這時，印表機又開始列印了。

姓名：常XX

科目：對果果的愛

理由：

果果總是表現不好，-8

（蜜糖的分值：100）

右下角的紅色分數為“72”。原來，當小常將要有兩個孩子之後，她對每個孩子的愛的分數都會以另外一個孩子的分數為參照，於是便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平均分”。

小常看了一眼，把紙揉成一團，隨手扔到沙發旁的垃圾桶裡了。她用手緩緩撫摸著還沒有隆起的肚子，感到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