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場 | 亨德拉阿山：老兵不死，歸來仍是少年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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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5日，瑞士，巴塞爾。
第25屆世界羽毛球錦標賽，男雙決賽。
35歲的亨德拉·塞蒂亞萬和32歲的穆罕默德·阿山，在一場耗時63分鐘的激戰之後，2-1險勝首次晉級世錦賽決賽的日本組合保木卓朗/小林優吾，職業生涯第三次攜手站上了世錦賽男雙冠軍的領獎臺。
經歷了2016年裡約奧運小組賽爆冷出局的失意之後，一度心灰意冷的兩人曾經短暫地淡出了印尼國家隊，而接下來的這3年裡，他們更是數度進退、浮浮沉沉。
可每當我們想要用“老兵不死，只會逐漸凋零”這句不知說了幾百遍的客套話來為兩位老將的職業生涯蓋棺論定時，亨德拉和阿山都能夠一次次地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用一座座含金量依舊非比尋常的大賽冠軍告訴我們：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如果說亨德拉和阿山這對老搭檔在這起伏不定的三年之間終於是有了什麼變化的話，恐怕最突出的一點，便是亨德拉終於不再像過去那樣“費搭檔”了。
兩個身體條件已經日趨平庸、精力儲備也不可避免地時時暴露出短板的老將，在職業生涯行將步入尾聲的今天，似乎總算更多了些彼此間相互照應的感覺——曾經在中前場如同一座冰山般的亨德拉，到了今天卻開始越來越多地試著幫助不再能漫天飛翔的阿山彌補空當，出球時的思路也更是多了許多為搭檔著想的成分在。
所有這一切，就彷彿青年時代恃才傲物、我行我素、從不明白“體諒”二字為何意的大才子，到了韶華不再的年歲，終於懂得要和默默奉獻半生的老伴相依為命了一樣。
回想起陽春三月，當亨德拉拖著一條滿是繃帶的傷腿和老搭檔阿山一起，再一次在全英賽攜手登頂、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第二次走向最高領獎臺的時候，我們還以為那不過就是他們驚鴻一瞥的“迴光返照”而已——入夏之後，印尼、日本兩站公開賽接連屈居亞軍，似乎也宣告了印尼男雙的未來，無論如何都該是屬於那個名叫凱文·桑加亞·蘇卡穆約的年輕人的。
直到夏末秋初的巴塞爾，當揹負著全印尼人民熱切期盼的蘇卡穆約，竟像個自負長不大的孩子那樣散漫地倒在了世錦賽第一輪的時候，當眾人的目光在那之後紛紛開始想要從一片霧裡看花般的迷局中找出男雙賽場的下一個奪冠熱門的時候，亨德拉和阿山竟然再一次如同從時空隧道中悄然躍出的復仇者們那樣，無聲無息地第三次並肩殺進了世錦賽的決賽。
而到了這場世錦賽決賽上，亨德拉和阿山與其說是戰勝了保木卓朗/小林優吾這對橫陳身前的對手，倒不如說更像是戰勝了他們身後以樸柱奉和中島慶為首的那個足智多謀的日本隊男雙教練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戰勝的還有自身職業生涯十餘年南征北戰所積累下來的、那份曾經屢試不爽的爭勝本能。
嘉村健士和園田啟悟這兩個兢兢業業卻不知變通的“小學生”，這麼些年來早已經不知道被亨德拉和阿山血虐了多少次，到了2019年的巴塞爾，屢敗屢戰的日本男雙終於從“雞血組合”此前無數次血的教訓裡連搓帶擠，最後生生揉出了一套可能都算是有點反常的應對戰術，然後反手糊在了亨德拉和阿山的正臉上——
決賽全場一個多小時，保木卓朗和小林優吾兩人都跟《長安十二時辰》裡的張小敬似的，無論形勢再惡劣，局面再彆扭，執行的戰術原則咬死了就是一條：
站住網前，堅決不退！
亨德拉過去近十年裡無往而不利的變節奏軟擋網前，昨夜整場決賽基本全部被有意識靠前取位的保木和小林化解了個乾淨，差不多可以說沒能起到任何預想中的效果。
不僅如此，日本隊還有意識地透過遠身球來調動亨德拉和阿山的站位和重心，盡全力阻止他們按照以往最舒服的方式站住位置處理球。與此同時，決賽中的保木和小林可謂是徹底摒棄了日本男雙傳統思路中強調“雞血大法”、硬橋硬馬打攻防的套路，逼著自己用收吊，放網，撥兩腰之類的小線路做球，寧可把肚子裡的一股火活活憋死，都不能給亨德拉和阿山借力變線的任何機會。
說句老實話，樸柱奉他們居然能琢磨出這麼些個逼迫本方球員克服自身進攻本能，旨在先噁心死自己再努力噁心死對手的損招，腦洞也實在不知是開去了什麼方向。
第一局前半段的亨德拉和阿山，明顯沒能適應日本隊的這一套東西——要知道，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從來只有老哥倆安排對方的份，而今天，這還是他們頭回讓對方一上來就安排了個明明白白，所有的習慣套路統統被研究得一清二楚，至於原先摸爬滾打間攢下的那些無堅不摧的爭勝法寶，到了這一次的決賽裡，更是好像破天荒地一個都用不上了。
這就好比是當初滿身征塵的暮年金剛狼在最後一戰裡遇上了為自己量身定製的大反派X-24，曾經那些引以為傲的手眼身法和寶貴經驗在對方超強水準的大資料運算能力所支撐起的、近乎全無死角的分析程式面前被一概吃得死死，再怎麼絞盡腦汁翻轉騰挪，也難以掀起什麼了不得的風浪。
戰術上和場面上的被動受制轉化到具象層面，自然便是比分上的落後。戰至第一局中盤技術暫停，無從破局的亨德拉和阿山不得不在分明是賽前牌面上風的情況下，帶著8-11的三分劣勢走向了休息區。
此時此刻，無論是他們自己，抑或是身後注視著他們的教練和球迷，都在思考著一個大同小異的問題——
下一步，該怎麼辦？
幸而亨德拉和阿山畢竟是久經陣仗的老江湖，區區一時的束手束腳還不至於讓他倆亂了方寸。暫停過後，回到場上的兩人逐步穩住陣腳，以13-13時夷平分差的轉折點為契機，開始一步步尋找對策，嘗試改變。
儘管日本隊在賽前制定了一套嚴密而完整的限制策略，但保木卓朗和小林優吾兩人作為第一次晉級世錦賽的年輕新秀，在臨場應變能力與戰術執行力層面終究還是敵不過球網對面曾經歷了三個奧運週期洗禮的兩位前輩。在最後階段扛過日本隊一個局點並將首局爭奪拖入加分決勝的情況下，亨德拉和阿山抓住對手在關鍵分階段轉瞬即逝的遲疑和猶豫，成功地在23平之後逼出了保木與小林兩次致命的失誤，25-23有驚無險拿下第一局。
到了第二局，也許是受制於風向的不利和體能上的極點，亨德拉和阿山在開局之後不久便陷入了大比分落後的劣勢，而眼見追擊無望，兩人在下半節更是以略顯潦草的打法直接放掉了第二局，為此甚至不惜在對方拿到局點的當口吞下了一次來自當值主裁的口頭警告。
然而，這看似不夠職業的舉動背後，卻恰恰彰顯出老將的經驗所沉澱出的大智慧——
好鋼用在刀刃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承受無意義的犧牲，也不過分糾結於一城一地的得失。
要知道，在現行21分每球得分制規則下，倘若在明知一局到手、第二局勝算也極為渺茫的情形下強行追擊，不僅很可能拿不下來，還會白白浪費掉黃金般珍貴的體能和精力儲備，繼而反過來在接下來的第三局給對手以反敗為勝的可乘之機。
貴為前世錦賽、亞運會及全英賽三冠王得主，職業生涯歷經無數惡戰考驗的亨德拉和阿山，斷不會想不清楚如此簡單的道理。
打到第三局，之前始終在觀察對手、分析場上局勢的亨德拉，終於找到了那把開啟勝利之門的金鑰匙——他出人意料地打破了自己十餘年征戰中積累下來的回球習慣和固定分球套路，原本最為得心應手的軟擋、攔吊等等，無一例外都開始夾雜了加力抽壓。
本以為以不變應萬變的對手竟開始在場上主動求變，這下輪到日本隊不舒服了——教練你可是說好了亨德拉不會正面懟臉，我們才敢死守網前不退的，現在他居然真開始正面懟臉了，敢問這是唱的哪一齣？而且他懟著懟著偶爾一拍又不懟了，這又是什麼戲碼？
一旦亨德拉打破了自己固有的習慣，日本隊的戰術體系其實也就落空了，因為日本隊決賽中一切部署的根基都不在於發揮其自身的特點，而是基於對亨德拉的研究和限制。
正因為如此，一旦亨德拉的出球選擇超出或是偏出了這種限制劃定的範疇，那麼在此基礎上所建立起的整套反制戰術，都將在瞬間如同被釜底抽薪一般化解於無形。
到了冠軍懸念即將終結的那一刻，我原本設想的場景還是兩人在決勝一球落地的瞬間跪地痛哭、喜極而泣云云，結果實際上演的場景卻平靜了許多——日本隊挑戰鷹眼失敗之後，兩位奶爸級的老將只是互相送上了一個如釋重負的擁抱。
沒有宣洩，沒有淚水，平淡地幾乎不像是世界大賽決賽過後應當上演的場景，卻又實實在在地透出一對真正的世界冠軍應有的風采與氣魄。
轉念一想，也許這樣的慶祝方式，才更適合他們罷。
日本隊的教練組背後不知看了多少段比賽錄影，在訓練場上試驗了多少次，才自以為把印尼男雙背後的這一整套技戰術研究了個明白，卻獨獨不曾料到亨德拉一身技藝融十餘載沙場修為，任督二脈早已暢通無阻，草木竹石皆可為劍，其境之妙，存乎一心，已臻化境，又怎會是書生意氣輕易所能參透？
就像所有那些科幻大片的結局裡，每一個機關算盡的反派，最終總是敵不過超級英雄有如玄學般的取勝秘訣一樣，決賽場上一身櫻花戰袍的日本隊，終究還是化作了梶井基次郎筆下那些埋在櫻花樹下的戰敗者的屍骸。
倒回到剛剛過去的決賽之夜，不知有多少同你我一樣曾經對羽毛球懷揣著無與倫比的狂熱，如今卻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少地將目光投向羽毛球賽場的人們，在男雙決賽鳴鑼開戰的那一刻，都像是在為奔赴某種儀式一般端坐在電視或者電腦螢幕前，注視著似乎剛剛從時空深處走來的亨德拉和阿山所打出的每一拍球，並隨著回合間的起伏而改變著呼吸的節奏，甚至是心跳的律動。
有人說，相較於此前三個單項決賽盡皆不足40分鐘便草草收場的慘淡景象，這場雖然曲折卻並不顯得漫長的男雙決戰，才是我們記憶中世錦賽的決賽應當擁有的樣子。
像這樣有起承、有轉合、有懸念、有劇本，更有著決勝時刻戮力相搏的生死絞殺的巔峰較量，在曾經那一代偉大的人們仍處盛年的歲月裡，本就是每一個年頭裡都能不止一次地上演的故事。
而現在，當他們的身影不可避免地漸漸遠去，這樣的故事恐怕終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天天變得愈發難得。
可每一個堅持到今天的偉大的人們，都還依然在繼續譜寫那些值得銘記的故事，不是麼？
最後的最後，有這麼幾件重要性並不亞於世錦賽金牌的事情，或許也值得大家去記住——
亨德拉·塞蒂亞萬，印度尼西亞中爪哇人，出生於1984年8月25日。
按照本屆世錦賽舉辦地瑞士巴塞爾當地時間計算，世錦賽男雙決賽當天，正是他的35週歲生日。
而憑藉時隔四年的這一次奪冠，亨德拉現階段的世錦賽男雙金牌總數已達4枚，成就水準追平其曾經的老對手、中國男雙黃金一代最強王牌蔡贇/傅海峰，並列男子雙打世錦賽第一人。
而所有這一切的一切，都該是屬於他的一份最完美的生日賀禮。
老兵不死，亦不曾黯然凋零。
待千帆過盡，歸來仍是少年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