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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對顏延之評價為何不如對謝靈運的高?

作者:由 奶糊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8-01-23

我把自己論文修改了一下湊合看看哈

作為南北朝時期比較重要的詩人,顏延之曾經與同時期最傑出的詩人、山水詩派的開創者謝靈運齊名。然而,後世的文學評論家幾乎一致認為顏與謝不能敵體。中國文學史上名號並稱的文學家很多,通常情況下,評論家們會將文學成就相近的詩人放在一起,譬如李杜、元白、蘇辛等。顏謝這種齊名卻不對等的詩人極少,常見與之相類的情況只有與錢謙益、吳偉業並稱為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本文以方東樹的文學理論批評專著《昭昧詹言》為參考,分析顏延之的文學史地位、代表作品及其特色。

一、顏延之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顏延之為東晉至南朝宋時期的詩人,與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謝靈運齊名。《宋書》本傳上說“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岳、陸機之後,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所著並傳於世”,同時代的評論者也有相似的稱論:“爰及宋氏,顏謝騰聲”(《宋書。謝靈運傳》),“顏謝重葉以文章”(《文心雕龍·時序》),“顏、謝並起,乃各擅奇”(《南齊書·文學傳論》),“爰及江左,稱彼顏謝”(裴子野《雕蟲論》)。可以看出在顏、謝在世時,他們在文學界的地位是相近的。而有趣的是,後世的觀點卻不約而同“貶低”了顏延之的地位。

《詩品》中的顏延之

鍾嶸所著詩歌美學著作《詩品》素為現在文學界對南朝以前詩人詩歌的地位與價值做出判斷的重要參考依據。相對於近古評論家的針砭,鍾嶸對顏延之的評價是較為中肯的。《詩品》序中提出“故知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可以看出,鍾嶸認為在建安、太康、元嘉三個年代中文學成就最高的人是曹植、陸機和謝靈運。而顏延年作為“元嘉之雄”之輔,與劉楨這些人都可以稱為五言詩的冠冕。鍾嶸將所錄詩人分為三品,筆者將文學本科教育中較常見的詩人列出,以便作比較:

捲上:漢都尉李陵 魏陳思曹植 晉步兵阮籍 晉記室左思 宋臨川太守謝靈運

卷中:魏文帝 晉中散嵇康 宋徵士陶潛 宋光祿大夫顏延之 宋法曹參軍謝惠連

(卷下僅有曹操為常,不再贅列)

可以看到,顏延之被鍾嶸置在中品之列。值得一提的是,《詩品》列詩人,有將數位並列,而顏延之在中品中是獨立的詩人個體,筆者認為,即使他們同入中品,後者是比前者要高的。鍾嶸的文學審美標準未必符合今天大眾的口味,至少是在陶淵明的地位如此拔高的今天。不過沒有疑問的是,鍾嶸明確意識到了在劉宋時並稱的顏謝實際上是有差距的。《詩品》具體到顏延之的評述中,稱道:

其源出於陸機。尚巧似。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於困躓矣。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

這段文字的主要內容有三點。首先點出顏延之的詩作源於陸機,究其源出是《詩品》的一大特色,鍾嶸把眾多詩人的寫作風格都確定了一個源頭,而追根溯源,皆歸於《詩經》與《楚辭》。《詩品》對於陸機的評價是“才高詞贍,舉體華美”,“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在這裡我們多少可以看到顏延之詩源的特點。第二是點出顏詩之特色,顏延之與《詩品》對謝靈運詩評價同樣的是“尚巧似”,“巧似”即是“巧為形似之言”之意。鍾嶸覺得延之的詩歌體裁綺密,字字皆能傳情達意,顏詩的另一特點是“喜用古事”,通俗來說便是掉書袋,這不能算是貶義。他把顏延之作為經論文章的雅才,算是一個很高的評價。最後便是一則趣事,說顏延之問詩人湯惠休自己的詩跟謝靈運比如何,湯惠休很聰明,明明覺得顏不及謝,卻繞圈子將謝詩比作芙蓉出水,將顏詩比作錯彩鏤金,表面上看起來同時誇了兩個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湯的態度,顏延之當然聽出端倪,終身以之為病。從《詩品》簡摘這則小事我們可以看出實際上鍾嶸和當時的湯惠休是持著一樣的態度的。

《昭昧詹言》中的顏延之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把顏延之和謝惠連附在謝靈運之後。我們先來看看方對於與之齊名的謝靈運的總評:

謝公蔚然成一祖,衣被萬世,獨有千古。

——《昭昧詹言》卷五

南史本傳曾說謝靈運“縱橫俊發過顏延之,而深密不如”,這是作者針對顏謝詩歌的不同特點而發出的議論,而在方東樹看來,“此非知言,謝公政自深密耳”。

同時,在文中稱謂上也能分明地看出方的喜好,對於謝靈運,方通篇文章尊之為“謝公”,而對於顏延年,則直用姓氏代指。

在對顏詩作出的綱領性評價中,方的批評超過了讚賞。《昭昧詹言》對顏延之詩歌的褒揚字句主要有:

凝厚典質,鉤持深重,力足氣完。

氣體魄力勝,崇竑典則,有海嶽殿閣氣象,足以讋寒儉山林之膽。

然趙宋以後,久不識此古音古貌矣。

顏延之每起莊重典則,橫闊涵蓋,有冠冕製作體勢,興象固佳。

而批評字句主要有:

功力有餘,天才不足。詞足盡意而已。

顏傷縟而乏生活之妙。全在用字密,典則楷式,其實短淺。所長在此,病亦在此。

顏比於謝,幾於有“山無草木,樹無煙霞”之病。

荀子如吃糙米飯,顏詩實有此。不能活潑潑地,並不能如康樂之精深華妙。

但恐久有流弊,成為裝點門面,可憎也。

在這裡方的態度比起湯惠休和鍾嶸就殘酷許多,首先肯定了顏詩的溫厚敦重,有氣體魄力,古風古貌的特點。但卻明確指出了其對於詩歌的表達,僅僅只能做到詞足盡意,缺乏妙趣,完全比不上謝康樂的詩。而顏詩這種莊重典則的特點,往往久有流弊成為裝點門面之物,在方東樹看來為“可憎”。

二、結合《昭昧詹言》對顏延之代表作的分析

方東樹不僅僅是在總結性地表達了“顏不如謝”的觀點,更具體地對顏延之一些代表作做出了不同前人,甚至令人大跌眼鏡的評價。這裡筆者選取顏詩兩首代表作進行分析。

《北使洛》

改服飭徒旅,首路跼險艱。

振楫發吳洲,秣馬陵楚山。

塗出梁宋郊,道由周鄭間。

前登陽城路,日夕望三川。

在昔輟期運,經始闊聖賢。

伊濲絕津濟,臺館無尺緣。

宮陛多巢穴,城闕生雲煙。

王猷升八表,嗟行方暮年。

陰風振涼野,飛雪瞀窮天。

臨塗未及引,置酒慘無言。

隱閔徒御悲,威遲良馬煩。

遊役去芳時,歸來屢徂諐。

蓬心既已矣,飛薄殊亦然。

《北使洛》作於劉裕北伐收復洛陽後,顏延之奉使至洛陽慶賀殊命道中而作,該詩通常被認識是對於陸機《赴洛道中作》的模仿。方東樹對該詩也作了整體性的結構分析,起八句為“直書本事”,“意卑詞迫,直是低頭說話”。“‘在昔’六句在此篇為振起一篇,扼要警策處。接下來兩句是過渡句。後十句為“言己情”。僅就結構而言,方做出這樣的分析符合常理,不過語出驚人的是他對詩句內容的評價:“餘謂士衡作本無取,此詩亦無取。當日謝晦、傅亮賞之,昭明登之於選,阮亭、義門皆從而與之,吾以為皆未深校,附和濫吹而已”,“以用意論之,則較陶公贈羊長史作,此如蛣蜣轉糞矣。且後半尤為不稱。此是何事何題,前既稱‘期運’‘聖賢’以為頌,後又如此悲慘,於題為失體”。又在評陶淵明《贈羊長史》時,稱“覺顏《北使洛》如嚼蠟,如牛負物行深泥費力,而索然無復生氣”。

《北使洛》歷來被認為是顏延之的名作,《詩品》序中也將“顏延入洛”與其他詩人的名篇並稱為“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這裡方東樹卻認為謝晦、傅亮、蕭統等人的讚賞是“附和濫吹”。並放言,如果與陶潛的《贈羊長史》相比,《北使洛》就彷彿屎殼郎的糞球一樣。

在這裡,筆者對方的豪言壯語提出質疑。方東樹瞭解這首詩的背景,是顏延年奉命前往祝賀北伐收復洛陽,即將篡晉位的劉裕。從詩本身以及當時的背景可以讀出,顏延之當時的情感囊括了四種:首先是受到旅宿之苦,又託憂於劉裕的司馬昭之心,在見到戰後滿目瘡痍的城池後心情苦澀,最後聯想到自己的人生與仕途不順。這其中的情感是十分複雜的,而且總體的基調明顯低沉、抑鬱。方東樹卻認為,本詩中以“期運”“聖賢”為頌,後面又抒悲傷之情是失體的。然而,“在昔輟期運,經始闊聖賢”實際上指的是昔日晉王朝氣運將盡,治理國家缺乏聖賢的日薄西山的氣象。“闊”字的涵義,《康熙字典》中載:“《說文》疏也。一曰遠也”。所以說,詩中的“期運”、“聖賢”並非是方認為的“以為頌”,雖然是顏延年入洛慶賀途中作,但全文能稱的上是歌功頌德的無非就是承上啟下的半句“王猷升八表”罷了。方東樹之批,尚有待商榷。

《贈王太常》

玉水記方流,璇源載圓折。

蓄寶每希聲,雖秘猶彰徹。

聆龍(目祭)九淵,聞鳳窺丹穴。

歷聽豈多工,唯然覯時哲。

舒文廣國華,敷言遠朝列。

德輝灼邦懋,芳風被鄉耋。

側同幽人居,郊扉常晝閉。

林閭時晏開,亟回長者轍。

庭昏見野陰,山明望松雪。

靜惟浹群化,徂生入窮節。

豫往誠歡歇,悲來非樂闋。

屬美謝繁翰,遙懷具短札。

《贈羊長史》

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

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

聖賢留餘跡,事事在中都。

豈忘遊心目?關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

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

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

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

紫芝誰復採?深谷久應蕪。

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

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

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贈王太常》是顏延之寫給朋友王僧達的贈答詩,對於這種偏重形式的詩作,單獨考量難免具有主觀性,故將其與方東樹盛讚的《贈羊長史》作為對照分析。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提出顏延之詩的缺點是“傷密”,這是許多文學家對其詩的共同認識,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用詞生搬硬造、晦澀難懂,其實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歌的一個總體特徵,筆者認為是當時文學家受到了漢賦的遺傳影響,只不過顏延年的詩在其中比較突出罷了。相比較於諸如“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這樣一言明意的唐詩,顏延之的詩若不結合註解幾乎無法閱讀。《贈王太常》開首兩句“玉水記方流,琁源載圓折”雖然只用了一個生僻字,其想表達的藏玉之水波瀾呈方形,藏珠之泉波瀾呈圓形以彰友人之才,初讀之人難會其意。前六句以比喻為主,把王之才華比作雪藏之珍寶以讚美其,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客套話,所以方言“學之則入於客氣”。反觀陶潛的《贈羊長史》,詩中則並未有什麼讚美受贈者的溢美之詞。其實僅就贈答詩的互動性來看,這兩首詩還是存在著區別的,顏是傳統意義上的贈答敷衍,結尾的抒情也是隻是形式化的需求;陶則是單簧式地通詩言己情,羊長史是他抒情的跳板而已。那麼再看《贈王太常》的末尾幾句:

靜惟浹群化,徂生入窮節。

豫往誠歡歇,悲來非樂闋。

屬美謝繁翰,遙懷具短札。

排除最後兩句收尾,顏延之總有四句言己情。方東樹說談論生死時“達生曠遠”是“是時風氣”,不過顏延之這種歡歇悲來並未達到曠遠的程度。當然,並非說看淡生死的詩風和思想就是高明的。相比之下,陶全詩一直在追諫黃虞和商山四皓,實際上細品起來這種情感是複雜矛盾的,黃虞是上古的名君,所代表的自然是恩澤天下的功業;而商山四皓則更為複雜,他們隱居深山,漢初拒絕了劉邦為官的邀請,但最後又出山相助保住劉盈的太子之位。陶在這裡引出四位,不知是萌生歸隱之意,還是渴望事業有成而又感慨時運不濟,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從結構上來說,顏延之的詩歌層次分明,就《贈王太常》來看,從比體譽人到正面稱頌,再描繪友人居住之處映襯其個性,最後簡單思考人生並作結尾,具有很強的結構性。反觀陶詩,則一氣呵成,幾乎無法分節。方東樹認為顏此詩“完密凝厚”,但又“未免方板”,“全是凡響”;又認為陶詩文法之妙,堪比司馬遷之六國表,其“高妙疏遠,筆勢騫舉”,謝靈運與鮑照都不能及,這是極高的評價了。仔細比來,兩首贈答詩上,確實是陶淵明的寄情言志技法更高明一籌,而顏之詩則顯得僵化,方東樹所評言之有理。

透過對顏延之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更遷,及其兩首不同風格的代表作來考量,《昭昧詹言》可以說是洞悉了顏五言詩的弊病,於我們對顏詩作出閱讀賞析有著很大的參考意義,但對其缺點未免有些放大化,特別是《北使洛》,方東樹本人可能草草一讀便留下評論。至於顏詩的價值所在,則還需後人博覽古詩,慢慢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