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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散文《錢》

作者:由 程俞子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8-10-07

我們的平民大部分是窮苦的,靠天吃飯,就怕乾旱水澇,所以養成一種饑荒心理,“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儲蓄的美德普遍存在於社會各階層。我從前認識一位小學教員,別看她月薪只有三十餘元,她省吃儉用,省儉到午餐常是一碗清湯掛麵灑上幾滴香油,二十年下來,她擁有兩棟小房。(誰忍心說她是不勞而獲的資產階級?)我也知道一位人力車伕,勞其筋骨,為人作馬牛,苦熬了半輩子,攜帶一筆小小的資財,回籍買田娶妻生子作了一個自耕的小地主。這些可敬人,他們的錢是一文一文積攢起來的。而且他們常是量入為儲,每有收入,不拘多寡,先扣一成兩成作為儲蓄,然後再安排支出。這樣,他們爬上了社會的階梯。

“人無橫財不富,馬非夜草不肥。”話雖如此,橫財逼人而來,不是人人唾手可得,也不是全然可以泰然接受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暴發之後,勢難持久,君不見:顯宦孫子作了乞丐,鉅商的兒子作了龜奴?及身而變的現世報,更是所在多有。錢財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聚散無常。所以諺雲:“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錢多了就有麻煩,不知放在哪裡好。枕頭底下沒有多少空間,破鞋空間裡面也塞不進多少。眼看著財源滾滾,求田問舍怕招物議,多財善賈又怕風波,無可奈何,只好送進銀行。我在雜誌上看到過一段趣談:印第安人酋長某,平素聚斂不少,有一天背了一大口袋鈔票存入銀行,定期一年,期滿之日他要求全部提出,行員把鈔票一疊一疊的堆在櫃檯上,有如山積。酋長看了一下,徐曰:“請再續存一年。”行員驚異,既要續存何必提出?酋長說:“不先提出,我怎麼知道我的錢是否安然無恙的儲存在這裡?”這當然是笑話,不過我們從前也有金山銀山之說,卻是千真萬確的。我們從前金融執牛耳的大部分是山西人,票莊掌櫃的幾乎一律是老西兒。據說他們家裡就有金山銀山。賺了金銀運回老家,溶為液體,潑在內室地上,積年累月一勺勺的潑上去,就成了一座座亮晶晶的金山銀山。要用錢的時候鑿上一塊就行,不虞盜賊光顧。沒親眼見過金山銀山的人,至少總見過冥衣鋪用紙糊成的金童玉女金山銀山吧?從前好像還沒有近代惡性通貨膨脹的怪事,然而如何維護既得的資財,也已經是頗費心機了。如今有些大戶把錢弄到外國去,因為那裡的銀行有政府擔保,沒有倒閉之虞,而且還為存戶保密,真是服務周到極了。

善居積的陶朱公,人人羨慕,但是看他變姓名遊江湖,其心裡恐怕有幾分像是挾巨資逃往國外作寓公,離鄉背井的,多少有一點不自在。所以一個人儘管貪財,不可無厭。無凍餒之憂,有安全之感,能罷手時且罷手,大可不必“人為財死”而後已,陶朱公還算是聰明的。

錢,要花出去,才發生作用。窮人手頭不裕,為了住顧不得衣,為了衣顧不得食,為了食談不到娛樂,有時候幾個孩子同時需要買新鞋,會把父母急得冒冷汗!貧窮到了這個地步,一個錢也不能妄用,只有牛衣對泣的分。小康之家用錢大有伸縮餘地,最高明的是不求生活水準之全面提高,而在幾點上稍稍突破,自得其樂。有人愛買書,有人愛買衣裳,有人愛度週末,各隨所好。把錢集中用在一點上,便可以比較容易適度滿足自己的慾望。至於豪富之家,揮金如土,未必是福,窮奢極欲,樂極生悲,如果我們舉例說明,則近似幸災樂禍,不提也罷。紀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泰蒙,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也吃盡了世態炎涼的苦頭,他最瞭解金錢的性質,他認識了金錢的本來面目,錢是人類的公娼!與其像泰蒙那樣瘋狂而死,不如早些疏散資財,做些有益之事,清清白白,赤裸裸來去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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