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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昧真良,誆刀陷豬王

作者:由 陳明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1-04-15

說是很久以前,城外有座屠村,何謂屠村?因村裡皆為屠戶,以殺豬宰牛為業,屠刀口下謀生,如此是也。村子不大,數十戶人家,世襲屠業,辨不清傳了幾輩人,家傳的本事,鐵打的手藝。

村裡殺豬卻不養豬,就連牛馬羊、雞鴨鵝、貓狗兔,都不曾養得,蓋因此地殺業重、殺氣深,活不下家畜牲口,牲畜到此均五體投地,魂魄昇天,平地之上,只存活人。村裡殺的豬,宰的牛,都是屠戶從外村收來,收一頭,宰一頭,販一頭,得以餬口度日。

村裡男主業,女持家,皆性情豪爽、舉止豪邁,向來鬼神不侵,不受拘禮。村中一壯漢手藝最為當先,殺豬從不用幫手,一刀一繩,即可拿下,三五百斤豬也不在話下。且說他家院落中央那條家傳的案板就非比尋常,較之於其它案板,要矮上半節,若何?只因此案板凳腳深陷於地下,似已生根,從地上長出一般,由此可見此案上了結的性命,累累不知幾許。

端的手藝如何高超?只見他先是以繩縛之於豬左蹄,繩過其下,隨後繞之立於豬右側,繩纏數匝執於左手中,接著趁其不備,左膀使力,順勢一提,肩抵背扛於豬脊項背,右手操刀,白進紅出,那豬前蹄相交,動彈不得,奈何後腳撲朔,卻已難踏生路,一場殺業既定。此手藝常為人所樂道,人稱一刀繩,也有那舌尖嘴快的喚之為一刀神。

話說一日正午,一刀繩的兒子與幾個孩童在村中古井邊玩耍,那古井直上直下,雨漲不溢,天干不涸,乃一村之源。一黃衣黃袍的道士途經此地,輕搖拂塵,駐足觀看。看不多時,待到眾童分散,一刀繩的兒子停留在井口邊,道士上得前去,一手捏住小孩下頜,使其口張,出語道:“小孩,賞你一枚閉氣仙丹。”語罷,另一隻手指間彈出一枚紅丹,直落於小孩口中,待不及小孩喘息,掩其口而撫其胸,丹已落肚。而後道士退避於一屋牆沿下,匿身以觀變化。

那小孩口吞紅丹,呆呆望望,搖搖晃晃,一個立不住,撲通一聲,栽倒至井裡。其餘孩童見景聞聲大動,忙奔走呼告。村中大人聞聲而至。一刀繩連忙趕來,撲倒在井沿,伸著頭直往井底望,只見水波盪漾著天光,漂盪蕩映出自個兒的頭影,哪裡還見自家孩子,不禁悲從中來,縱然一刀繩這般鐵錚錚的漢子,此刻也是聲淚俱下。

那道士見時機成熟,大步踱了過去,分撥人群步至井邊,忙問何事。旁人備說其事,不待言畢,只見道士正氣凜然,伸手拽住井繩,手腕間纏縛數匝,直通通跳入井裡。眾人訝然而立,眼見得井軸飛旋,耳聽得撲通聲響。稍得片刻,井底傳上來人呼聲,眾人連轉井軸,只見道士拽著井繩、攜著小孩,溼漉漉、水淋淋地升將上來,小孩已人事不醒,攜在道士的胳臂間如同一塊耷拉著滴水的抹布。道士上得井來,邁出一條腿搭在井沿上,將小孩肚皮朝下擱置於大腿之上,繼而以手撫其背,撫不多時,聽得小孩喉嚨作響,登時腹中之水和著那枚紅丹噴吐而出,那道士眼疾手快,出手接住紅丹,就勢藏於袖中,旁人並無覺察。

那小孩吐盡了腹中之水,漸而啼哭聲起,活轉了過來。一刀繩忙將至親骨肉搶入懷中,盡拋膝下金,向著道士連連跪拜,感激涕零,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在場人等無不稱善頌德。

一刀繩即留住道士,於晚間設宴款待以表恩義,並宴請四鄰,村中都相熟,俱來赴宴,座無虛席,院中一派熱鬧。那道士於座中屏氣凝神閉目靜對,執拂塵,擺仙風,樹道骨,赴宴者俱先向道士揖禮道好。村中一漢子挨近道士,禮罷比鄰而座。卻說這漢子,亦為屠戶,手藝不高不下,偏好舞文弄墨,凡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皆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不為功名,圖一樂也,自詡君子刀,與人言談,常出口成半章,村中人聞言,戲稱之為撕書匠。

此時撕書匠與那道士比鄰而座,一則是一刀繩人直口笨,憂心座上言語冷清,怠慢了道士,於是特請撕書匠作陪;二則是撕書匠得聞義舉,不由仰慕欽佩,且想會他一會,得一刀繩所請,自是當仁不讓。

撕書匠再三施禮,與那道士談道論經,求知若渴,那道士意不在此,只覺耳邊聒噪,口中胡亂應答,敷衍了事。撕書匠覺出話不投機,受此冷遇,心中怏生不快,倒想再論一二三,只得吞回四五六,收聲作罷。

屆時,一刀繩安排停當,即已入座,與撕書匠一左一右,相陪道士。即刻宴起,但見桌上,豬頭豬蹄豬心豬肺豬肝豬腰豬鞭豬肉,飄香四溢,齊整整一頓殺豬飯;白菜青菜油菜花菜豆菜薺菜韭菜芽菜素菜,青翠欲滴,色鮮鮮一桌菜園子。一刀繩粗中有細,拿不準道門中人食不食得葷腥,索性一桌葷素有致,既不失了禮數,又不犯了禁忌。

道士見此,向一刀繩拱手施禮道:“仁兄,勞煩有心。”一刀繩拱手還禮道:“擅作主張,不知道長有何忌否?”道士回道:“四方道人,無所禁忌,唯清心自持。”一刀繩手把酒壺,問道:“酒是糧食精,合該飲得?”道士回道:“卻之不恭,飲得。”既而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那道士舉筷箸只動素菜,並不掀分毫葷腥。

酒過三巡,一刀繩問道:“道長緣何路經此地?”道士回道:“應劫數而來。”一刀繩聞之若驚,忙問道:“是何劫數?”那道士停杯放箸,正色道:“此去四五十里,有一山林,林中有一豕,體態若牛,不消時日,得趁道行,成精之時,恐為禍人間,作孽無數,貧道受之天命,此番前去,志在降此妖孽。”一刀繩聞言心上好生佩服,斟酒入杯,舉杯敬道:“道長浩然正氣,果真人間福報!”

雙雙飲罷,那道士再拱手施禮道:“實不相瞞,貧道有一事相求。”一刀繩亦拱手還禮道:“道長多禮,但說無妨。”道士言曰:“此豬王非同小可,以貧道一己之力,恐獨力難降,若得眾好漢傾力相助,定然事到功成!”

一旁鄰座的撕書匠見此二人相敬殷勤,言語稠密,心下已沒好氣,擇耳細聽多時,聽得道士所言,搶言道:“道長休要說笑,那豬王於深山密林中遍滾松汁柏油,體如鎧甲,刀槍不入,如何近身得?再者,常言道,一豬二熊三老虎,那豬王性同火烈,如何能惹?行蹤詭秘,於何處尋?”那道士玄虛故弄,言道:“山人自有妙計,道人自有寶術。”

撕書匠遭此一白,見道士與一刀繩仍交談甚歡,把自己晾在一邊,旁若無人,視若無睹,心自暗恨,只得自顧吃菜,抬頭間,瞧見桌上有豬鞭一菜,已切片盛盤,喚作銅錢肉。撕書匠使筷子夾了幾片銅錢肉,扔至道士面前的盤中作下酒菜。那道士只顧飲酒作論,顧不得低頭看菜,一筷子夾了這盤中肉投入口中,和著酒一併下了肚,渾然不覺。撕書匠看得分明,心下沉吟:“四方道人,無所禁忌,然不能清心自持。”

且說那道士與一刀繩言語往來,一刀繩聽得道士所請,面有難色,道:“道長於我全家,恩重如山,所請之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然同村好漢,皆有家業,婦孺老幼,依附男兒,況不能鋌此艱險。”

那道士語聲漸高,道:“仁兄有所不知,此間事卻有一場富貴所在,可保同村老小俱享榮華。”在座人等聽得一清二楚,紛紛相問富從何來。那道士飲罷杯中酒,底氣十足,高聲道:“此豬王縱橫山林數百餘年,山野林深,多奇花異草,盡被其所食,天長日久,體內已生化出豬寶,豬寶,亦喚豬辰砂,世間難得,其價難估,若得此寶,富貴即有,金銀幾重?屋舍幾廈?田地幾何?自去心中打量。”一村人皆為屠戶,豈不知這豬寶為世間罕有,可遇而不可求,村中世襲屠業,也未曾得償一見,在座人等聽之無不心思暗動。

撕書匠不為所動,言道:“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此間富貴,實為險之又險,撇家舍業,凶多吉少。又有言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而今各家各戶小本經營,亦能自足,何不就此安身立命,知足長樂。”在座人等繼而私語紛紛。

那道士神色自若,言道:“諸位多慮,貧道自修天道,既受天命,胸中無十足把握,斷不敢拿各位性命作賭,只因收妖有術,須得天時地利人和,故而相求。眾人齊心,定然事半功倍,逢凶化吉。”

撕書匠心氣不服,言道:“既受天命,自有天人,我等凡夫俗子只為凡塵俗事,任那天人自行天道。”

那道士從容不迫,言道:“未有天人,卻有業障者若干。”撕書匠道:“俱是何人?”那道士話鋒立轉,言道:“在座諸位皆是!”這一句點到了眾人,盡皆收聲凝視。

那道士起身站立,搖擺拂塵,正言道:“實言相告,久聞此地世襲屠業,殺業累累,罪孽深重,今日途經此地,果見殺氣瀰漫,遊魂慘淡,爾等壽盡之時,魂至陰曹,徑入地府,恐難逃沉淪之苦、輪世之刑。何不行此功德,以銷業障,為己謀德,為後蔭福!”

眾人俱被說到了心思,默然而立,心內深知殺業繁重,早已厭倦,奈何一無田地,二無本錢,三無其它手藝,只得繼續以此謀生。

撕書匠欲與之辯駁,被一刀繩當即攔下,復請道士入座,言道:“依道長所言,你我眾人聯手,定能降妖伏魔?”

道士反問道:“貧道且問仁兄,業謀何從?”“從屠也。”“仁兄別號甚稱?”“一刀繩也。”

道士則曰:“然也。”一刀繩不明就裡,問其故。道士曰:“天地萬物,相生相剋。屠為豕所懼,神為妖所憚,仁兄二者合為一,豈不是正應天數?何不助貧道一臂之力,降妖伏魔。此番作為,一銷業障,二行天道,三謀富貴,如何不可為之?”

道士這一番話,旁敲側擊,實是說於旁人聽的。眾人耳根生風,架不住這道士巧舌如簧,撥動心思;經不住那道士伶牙俐齒,心猿亂動。眾目共睹,一刀繩已然慨然允諾,那一刀繩渾身膽識,技藝過人,眾屠戶心中早已暗暗許之為首,唯首是瞻,此時得見一刀繩領此義舉、身先士卒,心中疑慮已去了七分,再加上那酒至酣暢,壯懷激烈,疑慮全消,一呼百應,盡皆許諾下了這場大事!

次日清早,那道士既分點事項,點備物具,眾屠戶各領差事,分頭準備,一日間俱已備齊。卻說那準備的器物當中,竟有不少的牛屎馬糞,眾人猶為不解,卻也無暇多問,只顧於周邊鄰村收攏,封入桶內,究竟這牛屎馬糞作何法用,後有分曉。而後眾屠戶均將自家尖刀仔細打磨,鋒從礪出,吹毛斷髮,道士見之卻另有所囑,道:“一任刀器,切勿帶入山林。”隨即從村中點出三條案板,與一刀繩院中那條案板,凳腳挨凳腳,繩索密縛,四條拼成了一條。一刀繩見狀,因問道:“何不攜刀入林,待到擒住豬王,開膛破肚,取了豬砂,大卸八塊,分肉而擔,滿載而歸?”那道士曰:“仁兄有所不知,這些個刀器,年久日深,屠戮無數,殺氣騰騰,那豬王警覺非常,聞此殺氣,定然避而遠之,遁身匿跡,如何得見真身?再者是,眾人皆知,這豬王體如鎧甲,刀槍難入,加之體含寶物,靈氣護體,豈能被這尋常利器所傷?非得擒至村中,伏此案板,去其體甲,方能了其性命,斷其氣數,取其珍寶。貧道自有分術,依貧道吩咐,點備一二,定能事成。”眾屠戶聞言,只道這降妖之舉且是這殺豬的把勢,不過是殺頭大豬罷了,不由得信心大增,為之一振,幹勁十足。

收拾停當,一夜安歇,天明啟程。只見那二十餘人肩挑木桶,揹負行囊,款款而行。那道士手搖拂塵,一馬當先,一刀繩與撕書匠一左一右,真若護法。其餘屠戶緊隨腳步,秩序井然。眾人齊心協力,路行威武,正氣浩蕩,儼然神兵行伍,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行得半日,已至林邊。但見山勢連綿,起起伏伏不知幾里;林木叢深,鬱鬱蔥蔥延邊若何。山嶺崇峻,接天連地;古木參天,風雲際會。青山一髮,一望無涯;層林疊翠,目無窮盡。

眾人無暇賞景,徑入山林。林中罕為人至,朽木枯葉遍野,林氣襲人,沁人肺腑,神為氣爽,盡掃疲憊。眾人已行至山林深處,道士叫眾人停行整頓,稍得喘息,事不宜遲,即刻動身設陣。

眾人齊手,於林中空地上掘出一坑洞,方二丈許,深二丈餘,上覆枯枝敗葉以作隱蔽。那道士站在坑邊,取過一包袱,袱中皆是五穀,道士於袖中翻出一紅丹,此紅丹即為先前彈入一刀繩兒子口中的那枚閉氣紅丹,捻在指間,稍加使力,捻作粉塵,混入谷中,而後將五穀丹塵盡撒於坑上枝葉,撒罷停手,法陣既成。

此時天色向晚,眾人退避藏身於百步之外,只等豬王陷陣,作甕中之取。夜色傾盈,有人言恐豺狼虎豹出沒,無刀無棒,譬如羔羊。那道士聞言說道:“且自心安,此山林有豬王坐陣,百獸懼憚其威,俱已四散逃生,所出沒者,無非飛鳥爬蟲,不足為懼。”夜無人噤,且聽風聲。

眾屠戶捱了一夜,天光微熹,耳畔行風,忽聽得風中似有異響。果不其然,不消多時,窸窸窣窣聲起,哼哼唧唧聲至。眾人聞聲而警,收聲屏氣,擇耳細聽。聲響漸清漸近,幢幢林影間,猶有活物竄動。眾人睹物凝神,定睛細視,天光欲朗,原形畢露,好一個豬王,終於得見真身!

但見那豬王,果然威風!身軀橫長一丈餘,渾如黑鐵;口中獠牙映天光,猶甚鋼叉。在背鬃毛揚刀箭,身披厚甲行泰山。端的是吞熊膽的黑元帥,噬虎骨的鐵將軍!軀體橫陳,徐徐前行,身後有四五頭野豬隨行,那四五頭野豬,亦是黑毛獠牙,較之於豬王,卻不受耐看。那豬王蹄下伴有一豬崽子,繞其蹄間作嬉戲,看這崽子,小耳朵,粉鼻子,身披白褐條紋,其態可掬,想必就是那豬王的親生幼崽。

眾屠戶目之所見,無不驚心動魄,手裡攥著一把汗,各自收緊心思,目不轉睛,急盼豬王疾步入坑。那豬王卻突然斂足止步,抬頭拱鼻於風中哼哼探嗅。眾屠戶雖手無寸鐵,未攜刀器入林,然常年累月縱橫殺業,殺氣凌凌然然,那豬王豈無修為,此刻已覺察出林中異樣,故而停步不前,收身欲回。

不料那豬崽子卻如入魔障,急急促促,往坑陷處奔蹄而來,不時已至中央。那坑上所覆豈能堪受,枝斷葉墜,哐噹一聲,那豬崽子跌落坑中,哼叫不絕。

卻道這豬崽子緣何如此魔障,全因那枚被道士捻作粉塵的紅丹,此丹能閉氣,亦能附氣,先時彈入一刀繩的兒子口中,生死存亡之際,已附得不少靈氣。萬物有靈,靈而聚氣,童心未染,此氣至純。那豬崽子生性天然,未經人氣,初識這純稚之氣,受其誘引,不由自主。再者五穀為豕類食癖,二者合一,故而那豬崽子趨之不顧。

那道士見這豬崽子已然陷陣,奮起一聲喝令,眾屠戶盡解包袱,掏出鞭炮,擦火摺子,點燃引線,全力投擲於坑陷周圍,鞭炮齊鳴,頓時林中紛紛擾擾、轟轟烈烈亂作一團。其餘黑豬聞聲驚逃。那豬王見此情景,聞此聲動,骨肉情深,護犢心切,奮然不顧,四蹄生風,縱身跳入坑中,豬鼻往上一拱,將豬崽子挑飛出坑,那豬崽子一下一上,大受驚駭,矇頭作鼠竄,急急尋生路。

那豬王陷至坑中,卻困他不住,只因豬類最為善拱,此時正拿著長鼻獠牙拱削坑中泥土,泥土飛揚,不消片刻,眼看就要拱出一條斜道來。

正值刻不容緩,那道士爭搶時機,再一喝令,眾屠戶盡負挑擔,一擁而上,擁至坑邊,掀去桶封,將桶中牛屎馬糞,盡數傾倒於坑陷之內。

眾屠戶俱將桶中溲物傾盡,牛屎馬糞已淹至豬王半身,那豬王受此腌臢,怒火中燒,卻是跳不得,出不得,也拱不得,只是苦掙。

原來牛馬於世,皆從苦力,所溲之物最為吃力,於溲物中所使之力,俱被吃消,縱是這豬王他力臂千鈞,此時也只如蚍蜉撼樹,原地踏步。

眾人見豬王困於坑內,掙不得出,號叫不絕,連讚道士神機妙算、環環相扣、大獲全勝。那道士卻道:“言之尚早,還得再挨幾日,任這豬王掙得失魂落魄,方能得勝而歸。”又囑道:“期間恐其族類折回營救,萬不可大意心思,功虧一簣。”眾屠戶遵其所囑,仍於附近匿身埋伏,夜深時分果然有其族類聞豬王嚎聲尋來,眾屠戶依照前法,以鞭炮炮竹驚退其類,如此這番連續了幾日。

那豬王苦掙了幾日,氣力耗盡,聲息緩緩,四蹄疲軟,癱倒於溲物中,只伸著長嘴長鼻吸氣吐氣。此時天光破曉,眾屠戶取來幾股繩索,合成一捆,挽成繩套,放入坑中,套住豬王,齊心協力將豬王拖將上來。那豬王全無力氣,橫一軀獸體,仍人摔擺。一刀繩解下腰間長繩,將這豬王攢住四蹄給牢牢捆縛,而後纏縛住豬王的長嘴長鼻,使其口不能張。此長繩一脈通黑,即是那一刀繩平時殺豬時束縛豬蹄的繩索,常年累月飲足了血,吃飽了力,最為纏魂,此時當為所用。而後,那道士於袖中取出一黑布,遮蓋住豬王的雙眼,此黑布是道觀裡常年揩拭道臺的抹布,最為蒙塵。那豬王口不能號,目不能視,蹄不能動,被眾人上槓子架著,威風掃地。眾屠戶肩擔槓子,動身啟程回村。

好個大豬王,怕是不下千斤,壓得屠戶們肩膀破皮,腿腳發軟,然而此番得勝,士氣高昂,均賣盡身上力氣,大步回村。

行至正午,眾人到得村來。屠戶們將豬王抬置於一刀繩院中那條大案板上,那案板下早已放置一木盆,專為接豬血所用。那豬王一捱上案板,頓覺案板上殺氣凜冽,即刻毛骨悚然,心驚肉跳。那道士卻不作歇息,即令人去村中古井處現打井水,有人領令,挑來幾擔井水。那道士將井水潑於豬王身上,先是除去溲物,而後只見那豬王身上重甲,竟漸漸軟化,繼而如淤泥一般褪去,顯出底下皮毛,眾人看了個奇,卻不知這飲育了幾代人的古井水竟能作這番神用。那道士潑罷井水,即令一刀繩操刀演法。

一刀繩得令,手持刀子,挨近豬王,先使刀颳去了豬頸上的些許粗毛,顯出底下黑肉,再以冷水激之,而後操刀如風,直攘過去,攘進去半截,只聽得嘭的一聲,那刀崩然而斷。卻看那豬王受疼,登時四蹄一蹬,竟掙斷了繩索,卻受案板殺氣懾制,只是四蹄伸直,僵在那裡,動彈不得。那豬王長嘴猛張,亦掙開了繩索,既而口吐人言道:“休殺我也……”

一刀繩聞言心悸,手把著殘刀,慌得連退數步。那道士見一刀繩這般不濟事,當機立斷,踏步上前,甩開拂塵,塞至豬王口中,那豬王果口不復言。那道士直手捏住那豬頸上已攘進去的半截刀子,由頭至尾,成破竹之勢,哐哧一聲,將豬王開了膛,破了肚,腸腸肚肚和著血水滾將下來,傾刻間灌滿了案下木盆。只可憐那潛心修悟的好豬王,就此嗚呼哀哉,魂魄出竅。

那道士卻不就此停手,挽起袖袍,伸手至豬王腔內摸索,摸不多時,掏出一枚靈氣寶珠,大小猶如半顆雞蛋。那道士一手血紅,徑將寶珠投入口中,喉頭湧動,服入肚內。

只見那道士嘴邊染得幾抹血紅,向天振臂,抖摟精神,似要羽化成仙。再一抖摟,只在原地,卻無變化。抖摟再三,仍復如前。忽然那道士腹中渾熱,腹中氣流混雜,登時一股子烏氣噴吐而出,與此同時,屎尿屁溲下,氣力瀉盡,癱坐在地。

原來這道士並非真正修道之人,直屬雞鳴狗盜之輩,因犯了官司,著官府追緝,走投無路之際,隱跡藏身於山中一道觀之內。那道觀中的道士自顧修道,隨性自然,不問其來歷,不詢其所往,亦不話留,亦不言逐,隨著他於道觀內自在過活。好在他心眼活泛,擔水挑柴,生火做飯,殷勤伏持,時日一長,賺得相熟。那道觀中的道士時常論道,亦談鬼神,他無心修道,只好聽個鬼神怪事,不免耳濡目染,亦想得個成仙之道,謀個逍遙快活。一日,聽得一道士言及山林豬王生化靈珠之事,俱細問之,那道士言說此豬王縱橫山林數百餘載,靈竅頓開,自悟修道,得林木之精華,收山野之靈氣,心生玲瓏,體內含珠,為其成仙之本,得道之鑑。這歹人聽罷多舌,問道:“此玲瓏寶珠,若為人取,食之若何?”那道士聞之言道:“譬如那唐僧肉,食之可不老,亦可成仙體,全憑造化。”這歹人聽了前半句,不由心思暗動,禍心漸起,問道:“憑甚造化?”那道士竟知無不言,言道:“若為大造化,須得千日清。”“何為千日清?“持齋把素千日,修得清心淨體。”聞得此言,這歹人果嚴持齋戒,按捺生息,不沾毫釐葷腥,而後更為殷勤,三朝兩日,不時於道觀中套問其餘道士,暗暗記下些降豬之術,心思謀定出奪珠之法。過得千日,這歹人於道觀中偷了幾枚閉氣紅丹,竊了一身黃衣道袍,拿了一把清風拂塵,揣了一塊拭臺抹布,喬裝打扮徑往這屠戶村莊而來。這假道士先是施巧計取信於村,再是以巧言煽動,得眾人之勢,既而聚眾設陣困了豬王,而後令刀所向,了其性命,取其靈珠,自將服食,直待成仙。卻不曾想此前一刀繩設宴之時,受了撕書匠捉弄,誤食了那銅錢肉,此肉濁惡,壞了這假道士已自持千日的清心淨體。這道士服下靈珠,靈珠清透,錢肉濁濃,清濁不容,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清氣受汙,奪口而出,濁氣沉澱,進而成溲。故而這假道士成仙事敗,只可惜了這玲瓏寶珠,不得其所,盡化煙消。

這假道士坐於地上,如墜霧中,思緒紛亂,想不明錯就何處,然收定心思,深知此地不宜作久留,翻身立起欲行走之上計,不料手腕被人一把拽住,掙脫不得。卻是何人阻行?正是那撕書匠。原來撕書匠此前與這道士禮敬論道,卻受其冷白,視其不似道門中人風采,心中感惑,已見端倪,此時目睹其於眾目睽睽之下爭食豬寶,作此怪狀,心中更是認定這道士並非等閒善類,故而拽其腕、阻其行,問道:“你這哪裡生出來的妖道士,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邪祟,欲謀何事,你且從實招來!”假道士無心再辯,只是苦力作掙,急欲奔逃。只見撕書匠另一隻手,腕間震動,霎現銀光,快如閃電,再看那道士腳邊泥土之上,直挺挺立著一把剔骨尖刀,那道士羅襪盡裂、布履盡開,鮮血淋漓,被挑斷了腳筋。假道士腳下吃疼,跪了下去,得嘗撕書匠霹靂手段,架不住撕書匠厲言質問,俱將豬寶由頭始末、食珠成仙之事如實相告,卻將設計救下一刀繩兒子之事隱下不提。

眾目共睹,眾耳所聞,一村人等,見豬王口吐人言,聞道士心中詭計,受其驅使利用,無不咬牙切齒,直欲挫其骨、揚其灰。一刀繩念及其於幼子有救命之恩,強壓心境,上前去分撥開撕書匠與那假道士,喚人取來草灰抹於那道士的腳傷處,方才止了血。

那豬王屍首停於案上,血已放盡,黑皮紅肉,五臟六腑,曝於日下。撕書匠以手撫其案上皮肉,餘溫尚在,再伸手探入案下盆中血水,兀自滾熱。撕書匠搖頭苦嘆道:“我等聽信妖言,為一己之私,謀一己之利,錯害了豬王,遲早報應,在劫難逃!”言罷,怒火攻心,拔起地上剔骨尖刀,怒衝衝欲直取那道士性命,一刀繩將其攔下,制其退後數步,避開了那道士耳目。一刀繩道:“而今枉殺了豬王,大錯鑄成,死難復生。俗話講,死而存靈,這豬王道行斐然,雖結果了其性命,然而其魂靈未滅,若是魂魄復回,自討公道,卻不是我等所能應付。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這道士雖心懷叵測,倒也有些手段,留他性命,可做一時計議,防不時之需。況且這道士於我有恩,你若行刀利,我豈能袖手以作旁觀?你且自三思。”撕書匠聞言思慮,只得作罷。

一刀繩攙扶住道士,恩威並施,言道:“道長私心,惹下了這等彌天大禍,同村老少定然饒不了你,我身單力薄,只能保你一時,還望你自個兒繫鈴解鈴。”

那道士失血過多,臉色蒼白,聞得一刀繩所言,更是白中泛了青,憑盡力氣忙把一刀繩胳膊緊緊抓住,口中不住求饒告救。

一刀繩道:“這豬王已斃,唯恐其魂魄趁夜而來,禍殃全村上下,前番降妖是假,此際防鬼是真,你且想出個周全之法,不然只得取你項上金瓜,破瓤祭奠以示請罪。殺人償命,亦合理數。”

那道士聞言大駭,性命攸關,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眼珠子渾轉,搜腸刮肚挖空心思,計上心來,言道:“此時天光朗朗,那豬王鬼魂尚不敢作祟,夜來陰起,其必侵擾。然而吾等擒住那豬王之時,以蒙塵黑布遮了其雙目,不見天日,一路顛簸,至死未揭,致其不知所往,不明所在。其魂靈初現,必先覓其肉身,方能知其亡故。只煩擾眾好漢將這豬王肉身分割若干,分相徑投百家千戶烹食,受那百家薪,經那千戶火。其魂靈初現,茫茫然難覓其肉身,其冤無處訴,其苦無處吐,只得陰間徘徊,地府遊蕩,吾等俱可相安無事。”道士言畢,稍作思量,卻又囑道:“定要分得一乾二淨,切勿存下一絲半毫。”

一刀繩聞得這道士所言,不由心生寒意,沉吟道:“好一招毀屍滅跡的絕斷計,這道士一肚子壞水,可染江河,險惡至極,只可憐那豬王生不得安,死不得寧。”然而眼下無策可施,只得依計行事。

一刀繩既吩咐眾人,備言其計。眾刀齊手,先是將那豬王屍首大卸八塊,繼而分筋斷骨,然後拆肥揀瘦,分割得精細利落。

分割完畢,眾屠戶分肉而擔,由近及遠,遍步十里八鄉,或賤賣或贈送,不及天黑俱已將這豬王骨肉分銷至百戶千家。有人將那案下木盆中的肚腸掏出,也送了出去,只遺留下了一盆血水。

眾人回村。那道士早已被扶進屋裡養傷,一刀繩進屋來見。那道士見了一刀繩,言道:“承蒙仁兄不棄。貧道思慮再三,此事還得另著一手準備。有勞仁兄相告眾好漢,各家各戶取出一任刀器,倒插立於門前,而後將自家那伏豬案板抬將至屋內,以案為枕,一家老小合眠於案上。蓋因這刀器案板殺氣凌然,仍為那豬王鬼魂所懼,倘若來犯,可阻其行,懾其魂,得保性命。”一刀繩依言行事。各家各戶均將一任刀器倒插立於門前、案板抬至屋中,掩門閉戶,封窗鎖孔,一家老小依偎於案板上,心揣揣而意惶惶挨著時辰。

是夜,風微,燈滅,人寂,未聞異響,不見異端。眾人捱得疲倦,不覺沉入夢中。近得三更時分,忽而風聲漸起,起而漸疾,疾而至狂,狂而呼嘯,吹打得門窗噼啪作響,似要抽梁拔柱、掀屋倒廈一般。

眾人驚起,心慼慼而聲慘慘抱團以待,真個兒是閻王爺打更——命到點兒了。突然,屋外電光乍現,卻不聞雷聲,屋內驟明,人面如霜,目若洞空,驟起而驟滅,屋內復遁於暗。風勢漸緩,風聲漸輕,嗚嗚咽咽,陰陰沉沉。

不待風止,屋外忽起人聲,言道:“吾自問平生,心無愧事,自保一片山林,餐風飲露,披寒煉暑,自悟修道,向來神佛無犯,人鬼不侵,縱是那仙家魔主,也得遜吾三分,不曾想竟平白陷於爾等俗塵雜子之手,用計之險惡,設法之歹毒,不殺不足以平吾忿,誓必殺盡屠罄,吞其肝膽,噬其肉骨,拘其魂魄,押上陰曹,逕入地府,平吾冤屈!還吾造化!”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真,其聲迴盪,隨風潛行,鑽將入耳,追魂索命一般,令人肝膽俱寒、身心戰慄。

風勢復疾如前,風聲驟狂而嘯,攜起飛沙走石,吹打著門窗,噼裡啪啦直響。一刀繩護著妻兒依偎在家中案板上,那道士坐於案板另一端,二人四目相對,均是又驚又疑。驚悚於那豬王鬼魂追魂索命之勢,疑惑那豬王肉身俱已毀屍滅跡,卻是為何仍能找上門來。不及思定,忽聞得門開木裂、刀裁木斷之聲自屋外遠遠傳來,接著幾聲人呼,戛然而止,餘下風聲不絕。

眾人悲悲切切挨至天明,風勢漸去,風聲漸止,待得天光大亮,一刀繩方才開門出屋,那道士倚在門邊,但見屋外被風吹得一片狼籍,卻見那撕書匠奪步而來,一把拽住那道士衣襟,拖將至院中,怒道:“你這醃災釀禍的狗道士,作的何鬼陣,出的甚鬼計,三番兩次愚弄我等,那豬王鬼魂如何上得門來?只道你是毀屍滅跡,為己撇了責,拖人下了水!”言罷,舉拳便打。

那道士仍自疑惑不解,此際更是百口莫辯,只得慌忙護住頭,跛著足於院中逃竄,慌亂間腳下受絆,撲倒在地,舉目探視,卻是一木盆,但見木盆中所盛一汪血水,紅光瀲灩,伸手入內,竟兀自滾熱。那道士如醍醐灌頂,恍然而悟,扶著木盆,大叫苦也,叫道:“那豬王骨肉盡銷,蹤跡全無,卻唯獨留下了這盆血水!這血水,不幹不凝,不黑不腐,生氣不減,靈性不改,正是這豬王回魂之所!天意弄人,百密一疏,遺患成災也!”院中人等聽得他言之鑿鑿,眼見其實,俱相無言,各自黯淡。撕書匠亦停了手,與一刀繩默然而立。

忽然驚叫聲連連,於百步外房屋前頻起傳來。眾人聞聲大動,俱往聲起處趕去。撕書匠提防這道士伺機潛逃,一把拽住其胳膊,攜其同往。

眾人近得房屋,見一婦人驚叫著忙指屋內。到得門前,只見門窗洞開,不見門扉,不見窗欞,門前空餘幾落刀印,亦不見刀器。進得屋內,只見屋內橫樑倒柱、凌亂不堪,泥塵如布,遍覆屋內。一條案板被裁成兩半,案板下橫著幾具殘肢斷體,樑柱上立著幾把屠肉尖刀。想必是昨夜那豬王鬼魂厲行狂風,摧門折窗,捲起地上尖刀,從風橫行屋內,將那案板齊裁,將這一家老小性命齊斷,致其身首異處。見者無不驚駭、無不悲慟,心中對那道士更是恨之入骨。

一刀繩按捺住心中怒恨,言請這道士復回那山中道觀,相請道門高人來救。道士聽得一刀繩所請,心知自己尚且存活於世,全憑自己於一刀繩有恩,得保一時平安。心思時刻留意,只謀伺機出逃,遠離這是非凶地,怎奈時時難避那撕書匠耳目,出逃無路。若是復回那山中道觀,請得高人,一路山高水長,憑那撕書匠秉性,定然驚動官府,現已致殘,若再陷囹圄,如何得以全身而退?心中思量不止,口內含糊不清。

卻聽得那撕書匠言道:“既有妖魔,必有神佛。妖魔橫行於世,哪有這滿天神佛棄蒼生於不顧之理?俱是我等作繭自縛、自取其禍,惹得天怒人怨,自盡氣數。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到頭因必果!”

好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一語驚醒夢中人!那道士正值心思謀亂之際,聽得撕書匠所言,茅塞頓開,忽成一計,忙對一刀繩言道:“仁兄且慢,貧道尚有一計可依!”

那道士曰:“前日擒獲豬王,制其伏上案板之時,去其體甲之物,正是那現打的村中古井中水,此井年月深長,自有造化所在。此井水遇濁致清,消風化雨,世間濁厚堅惡,無不消清化盡,這般造化靈氣,井底必有神靈,若是引那豬王鬼魂逕入井底,與那神靈相碰,神鬼不兩立,二者必殊鬥!正所謂,鷸蚌兩相爭,坐收漁人利;坐山觀虎鬥,縱使傷虎心。”

好一計引狼探虎穴,一刀繩聽得道士之計,心中對這道士已然是三分敬七分恨十二分怕,敬其救子有恩,恨其心思歹毒,枉害生靈,怕其詭計多端,機關算盡。

撕書匠揶揄道:“你這道精,好逞奸計,先是害鬼,今欲惹神,偏要爭個天地不相容、神鬼顯高低不可!依我之見,非得拿你人頭作祭,方能息事寧神!”

那道士言道:“壯士休惱,且聽貧道備陳計議,再作理會。諸位皆知,這豬王自悟修道數百餘載,只為得道成果,然豕類中得大道、成正果者,非數那淨壇使者豬悟能是也。吾等可效仿那八戒像容,取篾就紙,扎作成一紙八戒,將那遺留下的豬王血水浸染紙身,以作請靈附體之用。再者是搭一戲臺,將此紙身置於臺中,端坐其位。而後去請得那伶牙戲子,盡扮那三藏、行者、沙和尚此三者,演唱西天取經歷事。那豬王魂魄入夜而來,聞此聲戲,思慕心往,定然入靈就坐,拾漏補缺,演化成全那師徒四人求經之事。吾等伺機而動,先慰其靈,再引其入井,而後將那伏豬案板倒懸,置於井上,封閉井口,使其入不復出。縱是那井中神靈不能禦敵,亦可使這豬王魂魄禁錮於井內,管教他黃土之上,再無作為!”

眾人聽罷無言,只是舉目齊望著撕書匠與那一刀繩,二人心中只嘆這道士計謀甚是奇詭,卻都不敢就行決斷。那道士見無人言,即開口道:“貧道自知理虧於眾好漢,然此間別無他法,只得獻此愚計,企望將功折罪,求全於世。吾等已然是同舟同路,俱榮俱枯!萬望諸位再啟憐信,體恤貧道肺腑,殊此一博,消災泯禍!”

一刀繩略一思量,即與撕書匠沉言道:“這豬王鬼魂出沒厲害,殺身之仇,奪命之恨,勢必於我等難作甘休。而今眼目下,別無裁處,且依了這道士之計,行非常手段了非常事故。這道士已然是山窮水露,料他也不敢興起波瀾,再起事端!”

撕書匠依了一刀繩所言,其餘人等唯一刀繩是聽,趁著晝白,即刻動身,兵分三路,一路人前往城中去請那戲班子;另一路人以撕書匠為首,裁竹摺紙,裁竹作骨,摺紙為皮,取竹就紙紮八戒;後一路人以一刀繩為令,於村中古井處,沿著古井邊掃出平地,立柱定板,將那古井團團圍定在中央,大搭戲臺。卻說這戲臺,方正三丈有餘,臺高與井口齊平,臺中顯出井口,空洞洞,大張其口,直待吞魂噬魄。

那道士於村中收來五穀,共有五斗,盡數傾倒於一空屋之內,而後選來十餘個總角童男子,剝得精光,令其於屋內五穀之上盡情行走打滾,那些個童子少不更事,只顧嬉戲打鬧,屋內五穀紛飛,谷塵飄揚。

那紙八戒已扎備停當,與真人身形無異,肥頭闊耳長喙,真似個八戒形容,只差那眼耳鼻舌身意,不存六根,唯有清淨。那道士手攥一支毛筆,執筆入盆中蘸飽那豬王血水,另著一隻手扶住那紙人,照著前胸,奮筆書下九個血字:天蓬元帥豬剛鬣神祇!寫罷停手,那道士再次執筆蘸血,一旁的撕書匠雙目緊盯著那筆頭筆桿,看得技癢,那道士瞧見心思,待筆頭汲飽了血水,即遞與那撕書匠。撕書匠接過筆來,那道士傾扶住紙人,露其紙背,撕書匠執筆在手,運氣寧神,照著後背,落筆成書:淨壇使者菩薩顯尊!字跡蒼節,果有風采。此二書筆就於其前胸後背二處,取其身前身後之意。

靈書已成。那道士將紙人立於血盆之中,只見那盆中血水如蛇群竄行、似鼠潮紛動,盡數循著那紙身奔上而襲,不時那紙作的八戒已然遍體紅彤,如血染的羅漢、赤就的菩薩。再看那盆中,已無絲毫血跡、半分水漬。

待得那紙上血凝,道士與撕書匠攜著這紙人徑往那戲臺上去。一刀繩等人俱已整備得當,卻見那道士與撕書匠攜著血紙人上得臺來。那道士先將紙人置於一旁,而後教人將那傾至屋中、遍滾童氣的五斗五穀盡皆收攏取來,這五穀已盡附得童稚之氣,最能引那豬王鬼魂受用。那道士位於臺中,取出白紙,覆於井口之上,共覆三層,蒙了井口,再沿著井圍,施了一圈五穀,五穀有質,正好壓制住了白紙,使其承上能受力、至下不墜底。那道士鋪紙撒谷事畢,搬取過一張竹編紙敷的太師椅,擱置於那白紙之上,而後將那血紙人抬至椅上立足,果見其穩穩當當,紋絲不動。

一刀繩見那道士所為,不知其理,方問其故。那道士答曰:“這豬王鬼魂豈會自投羅網、自甘墮落?非得設此迷魂陣法,方能請君入甕、誘敵深入。那豬王殞命之際,滴水未進,滴米未入,儼然一餓鬼行將,若他那魂魄一旦侵入紙身,入靈附體,坐就於紙中央,望此紙圍著純氣五穀,定然貪食不絕,豈不知此五穀為壓紙所用,使其不落地下。若其食之,五穀漸消,壓紙不力,而其五穀落肚,有分有量,力往中間擠,紙圍無所著力,紙間難受其重,定然塌墜其間。況復那豬王鬼魂肚入五穀,致其魂體難飄,魄氣難浮,直落落墜於井內,而後以案板封井,業障至此,禍消此處!”一刀繩聽之心中暗道佩服,此陣與前番擒獲豬王之陣如出一轍,這道士一招計行走四方,一通則百用,果然心多靈竅,手段多變。

卻說那一路前往城中去請戲班之人等,已然步至城中,尋著戲班,懇言相請。那戲班班主亦有走南闖北的見識,聽得是屠戶門前唱大戲,裝神弄鬼,難測兇吉,斷然不往。這路人只得好言俱施,允予重金作酬,那班主卻不為撼動,堅辭不肯。這路人央求不止,那班主耳根子熱,只得取出幾件戲袍,遞與這路人等,言說他處另請高角,至此避而不見。此時天色向晚,這路人等無奈何,只得攜了戲袍,無功而返。

時至黃昏,這路人等返至村中,備言請戲不得之事。那道士聽罷,拱手向著一刀繩等眾施禮道:“事已至此,只得敬請三位好漢,斂此戲袍,親身歷演!”撕書匠聞此言語,當機立斷,取過戲袍,著一件遞與一刀繩,塞一件入那道士懷中,自個兒留著一件,言道:“事已至此,再莫繁瑣,小可不才,擅作主張,長兄且演那行者悟空,我自演那沙和尚,你這道士,且賞你殊榮,你就演化那三藏師傅罷!”那道士卻推辭不就,言道:“自古僧道有別,貧道恕難從命!”撕書匠厲聲喝道:“你若再說二話,管教你人鬼無異!”那道士屈人籬下,莫敢能違,只得從命。

及至一更時分,家家戶戶依如前夜那般,掩門閉戶,封窗鎖孔,門前立著刀器,屋中擺著案板,一家老小合圍於內,直待除鬼事成。待至二更時分,一刀繩與撕書匠和著那道士三人出得門來,俱已身著戲袍,收拾停當。三人先於臺下焚香燃紙叩拜,諸事完畢,三人方登上臺去。煙氣嫋嫋繞繞,火光明明暗暗,但見那三人怎生模樣:看那道士,身披袈裟,高盤髮髻,僧不僧,道不道,全無三藏氣宇!再看那一刀繩,虎皮裙遮身,頂天立地,威風凜凜,怎似猴精模樣?卻看那撕書匠,身穿黃錦直裰,膀大腰圓,相貌堂堂,哪像凶神夜叉?且看這三人如何演化那求經歷事。

此三人位於臺上,木僵僵立在那裡,心中不知這招魂之語,亦不曉那請神之詞,更不通甚梨園戲句,口內含含糊糊,不知從何唱起。那道士也無見識,只得開口大呼道:“悟能安在?”一刀繩照貓畫虎,亦呼道:“八戒何往?”撕書匠亦步亦趨,憑口呼道:“但請淨壇使者就位!”此三人憑此三句,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三人喊罷多時,直喊得唇乾舌燥,聲嘶喑啞,卻不敢就此歇聲,仍自竭力呼喊。近得三更時分,忽而一股邪風襲來,將那臺中椅上立著的紙人吹倒下去,待不及須臾,那紙人倒而復立,自行動了起來,大步蹬下紙椅,坐將下來。

那紙人坐定,忽開其口,喝道:“大膽狂徒!竟敢侮沒先師!”且看那三人,聞言心驚,見景膽寒,那道士登時撲通一下跪倒下去,朝著紙人,連連跪拜,頭磕得如搗蒜一般,口中仍不忘唸唸有詞,擇耳細聽,盡是些求饒之語、推諉之詞。一刀繩與撕書匠二人見此情形,亦相跟著跪了下去,磕起了頭。

那紙人道:“爾等果真膽大妄為,逆違天地公道,卻不待捉拿問審,竟然還敢請吾前來安坐?且看爾等有何話說,吾且審你二三,斷吾公道所在!將爾等就地正法!”那道士莫敢抬頭,只是把頭磕得更勤。一刀繩與那撕書匠亦屈著雙膝,埋頭向下,不復男兒利索。那一刀繩心意耿直,神定三分,將那道士見義救子、誆眾取寶、設計擒豬王、毀屍列法陣之事俱言相告。那紙人聽得道士見義救子之事,哂笑道:“若果真有此等善心,豈會行此陰謀禍事!”既而聲變如雷,吼道:“還不從實招來!”那道士受此一震,驚慌不已,顧不得藏頭避尾,將那設計救下一刀繩幼子之事盡皆抖落出來。

一刀繩得知真相,心下震動,肝膽俱寒間竟滾出絲縷熱血,漸盈漸沸,暗中伸手捏住那藏在腰間的半截殘刀。

且說自那豬王鬼魂附入紙人之時起,那紙圍著的五穀就漸而消跡,不知所蹤,只聽得那紙人身下的坐椅吱呀作響,想必是那豬王鬼魂顯法,那所失五穀已然入其肚腹。那坐椅本就是竹編紙敷所就,豈能受重,此刻不住吱吱呀呀、搖搖欲墜。那五穀漸至稀薄,不能著力,待得那道士話畢,頃刻間,那紙人裹著豬王魂魄、壓著坐椅、掛著白紙、扯著五穀,盡數塌落,同墜於井。

一刀繩等三人耳聽得撲通水聲,抬頭細視,哪還見得有紙人坐立,繼而起立縱身至井邊,低頭探望,那井內黑洞洞、空虛虛,目光難及。

那道士見已事成,大喜過望,急喚令抬取案板封井,不料被一刀繩一把揪住衣領,一刀繩取下那別在腰間的半截殘刀,持刀在手,衝著那道士的胸口,直攘過去!那半截殘刀,雖前時崩斷,然鋒芒仍在,霎時間,已沒其胸而出其背,裁皮斷骨,離肉飲血。那道士已然目瞪瞪而口張張,莫能言語。一刀繩厲色道:“你這誆人誆鬼的狗道士,今番就送你徑入地府,面見閻王,憑你那三寸之舌,自去誆個好來世!”說罷撒手一推,將那道士摜將入井。

那一刀繩只此一刀,了結了這道士性命,為民除厲害,替天行大道,憑此一刀,亦能稱得起這一刀神之名號!那道士墜井途中,迭忙翻覆衣袖,急尋那閉氣仙丹,妄圖保全性命,怎奈那道袍已卸,僧袍加身,丹不在此,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就此一命嗚呼,出魂離魄!這道士作惡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可嘆這報應太遲!

一刀繩即與那撕書匠二人合力搬取來幾條案板,層層落實,將那井口封鎖完畢。二人扶住案板,見井下無動靜傳來,只道萬事休矣。

卻說那豬王鬼魂墜至井中,沉不見底,井下混混沌沌,難覓路徑。原來井下乃是一條暗河,望之無邊,目之無際。那豬王鬼魂於水中浮浮沉沉,任那暗湧裹來挾去,忽舉目望著水下有一金光聚氣的所在,既而分定水勢,縱身直下。

那豬王鬼魂到得前去,水下忽明,只見金光閃閃、瑞氣靄靄,原來井下果有神靈,乃是一條金甲巨龍!那巨龍閉目盤臥於水下,聲息吐納於水中,鱗上生光,呼氣成瑞。那豬王鬼魂得見真容,定身於前。那巨龍忽開雙目,著眼盯住豬王!那豬王鬼魂即刻施禮道:“叨擾仙家,望乞海涵!”禮罷收身欲返。那巨龍開口道:“大王且慢,老龍已恭候多時!”那豬王聞言止步,道:“在下與仙家未曾相識,不知有何見教?”巨龍道:“大王言重,折煞我也。老龍已造化千年,幸得天道垂憐,賜予神職,蟄伏於此古井,候旨聽宣,行雲布雨,保此一方潤澤。老龍已聞知大王冤屈,卻有數言相告,萬望大王息怒,且聽老龍一勸!”豬王道:“仙家不必多禮,但說無妨,在下定當洗耳恭聽。”

那井中龍王即舒展龍體,昂挺龍頭,正言道:“大王久居山林,磨鍊生息,不日即可飛昇得道,不料竟遭那夥子屠夫愚子設計殺身,百年造化,毀於一旦,致使人神共憤,天地難容!然那一村屠戶,皆是受人讒言驅使、巧計利用,方才犯下此彌天大禍,其行可原,罪不當誅。豈不聞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更何況天理昭昭,自有天道處置,還望大王念其人等一時愚蒙,留存生路,就此罷手,即入輪迴,切莫再自裁公道,荼毒生靈,斷了修道之根本。”

那豬王道:“仙家憐憫救度之心,在下感念。然那一夥賊人屠子,三番兩次受人愚弄,任人差使,先是陷吾性命,再是毀吾真身,如今又引吾魂魄入井,困將井內!竟不思悔改,反而將錯就錯,屢次加害!罪不容誅!若不殺盡屠罄,實在是難解我心頭之恨、難雪我陷身之恥!”那豬王語罷,只見那水流之中,影影綽綽,似有人形遊動,定睛細看,乃是一遊魂懸浮其間,正是那道士魂魄。那豬王看得真實,只大口一呼一吸,即成漩渦,挾住那道士魂魄卷將過來,那豬王抬腳頓足,將這道士魂魄踩至腳下,那道士魂魄伏倒在地,莫敢能動,鬼樣慘淡。

那龍王聞情見景,言道:“此乃罪魁禍首,大王俱可拘其魂、挾其魄,押上陰曹,面見閻王,陳述因果,平定冤屈,以證清白,得入輪迴。大王且知,凡修真悟道者,必要經世磨難,方能得成正果。大王受此一難,想必也正是命中劫數,暗應天道,何不了渡劫難,即入輪迴,再續造化,將來必定能積成大道,得成正果!”

那豬王生時,本就存修道之心,常懷慈悲之念,此際聞言,已情動三分,仇恨愈消,殺心愈減,然心中思思不斷,心意難決。

那龍王即伸動龍爪,至其脊背,硬生生扯下一金光鱗甲,既而遞與那豬王,言道:“此是老龍片甲薄鱗,鱗上已盡書老龍證言,言之鑿鑿,大王可將其面呈閻王,以助大王昭雪。再者,此水通黃泉,大王可乘此水勢,徑往地府。前仇舊恨,奉勸大王就此放下,去入輪迴,莫再誤了時辰。”

那豬王接過龍鱗,見這龍王情真意切,心中豈不撼動,當即斬斷前仇,拋下舊恨,篤定心思,與龍王就此拜別,而後攜著龍鱗,押著那道士魂魄,大乘水勢,徑往地府。

後那豬王到得地府,得平冤屈,得還清白,於那輪迴場中得入人道,投胎轉世,為人顯威。那道士魂魄即被打入地獄,自此沉淪受苦不題。

再說那井中龍王與那豬王拜別,見其乘著水勢,已然遁跡遠去,方才心下安定。正待閉目養臥之時,忽見水中有一人身飄忽其間,既而電目一閃,望得真切,卻是那道士屍首,已死僵沉肉,徐徐沉落。

那龍王見此情形,勃然大怒,心中怒道:“這幫賊人屠子,不存悔意,屢屢作犯,竟敢拋屍入井,玷汙水澤,褻瀆神明!枉我顧念蒼生,好言相救!真個兒是自作孽不可活,事已忍無可忍!”既而雷霆大動,興起水勢。

就見那井下水迸如柱,沖天而起,衝破了那井上案板,衝散了那井臺戲臺,復而水勢滔天,灌將村內。那村中土地俱裂,水自裂處湧起,覆地而來,浩蕩襲捲,轉瞬間,摧屋倒廈,那村中屋舍,盡被水勢所傾,無一倖免。那村中人,有不習水性、體弱年幼者五六人,盡被淹殺了性命。那一刀繩和著撕書匠,於水漫漫中,救著妻兒,急逃生路,卻不知這小小村落已被這水圍得如鐵桶一般,哪還能另起生路,眼看著都要作了水中之鬼。

這龍王終究還是不忍,心生惻隱,見已淹殺了性命,息怒靜思,急收了水勢。水勢漸去,露出地皮,只餘下殘垣斷壁一片,再無片瓦遮身之所。待至天明,村人們斂埋了那水中喪生的村民,既而舉家遷徙,散落四方,連著那一刀繩與撕書匠在內,盡皆一去不返,再未重歸故里,此後這一村人等,再未染指屠業,並傳其子孫,教其世代謹遵,正應了那龍王天理昭昭之語。而這城外屠村,亦再無人跡涉足,只成了荒園。後經百年,有一堪輿作惡的道人,在此埋了一兇鬼,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卻說那井中龍王,為洩私憤,私行水勢,塗炭生靈,有違天道,自知罪孽深重,即修了天書一封,負之,自上天宮請罪。不曾想這一去,竟引起了天下之變。

正所謂,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卻道是:

道士眛真良,誆刀陷豬王。

離骨先離肉,欺心更欺強。

只為利己事,圖謀費思量。

造化緣德善,豈在佛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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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簽: 那道士  一刀  書匠  道士  那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