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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錯配杜麗娘

作者:由 蕎麥花開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7-07

標題黨請無視……看正文要緊:

《牡丹亭》之前,寫“情”之冠冕,允推為《西廂記》。明人何良俊《曲論》:“《西廂》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始終不出一‘情’字。”明人何璧《北西廂記序》:“《西廂》者,字字皆鑿開情竅,刮出情腸。”明末人孟稱舜編《柳枝集•倩女離魂》之《楔子》眉批:“《西廂記》與《牡丹亭》,皆為傳情絕調。”然吾人細按《西廂》,滿眼所見,卻是一個“欲”字。

《西廂記》迭番累次,寫張生“竊玉偷香”之情態心理,猥瑣意淫,誠為可鄙,我橫豎是看不出教材上所說“為自由戀愛勇敢衝破封建禮教束縛”等高大上價值意義,張生這廝恐怕用日本動作片所謂“電車痴漢”形容,庶幾得其近似乎。

如第一本第一折,張生初見崔鶯鶯,便見色起意,“世間有這等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休說那模樣兒,則那一對小腳兒,價值百鎰之金”;“剛剛的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元”;“小姐呵,則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馬心猿?”第一本第二折,張生精蟲仍不下腦,“雖不能勾竊玉偷香,且將這盼行雲眼睛兒打當”;“今日多情人一見了有情娘,著小生心兒裡早癢、癢。迤逗得腸荒,斷送得眼亂,引惹得心忙”;“人間天上,看鶯鶯強如做道場。軟玉溫香,休道是相親傍,若能勾湯他一湯,倒與人消災障”。第一本第三折,張生自忖,“搬至寺中,正近西廂居址。我問和尚每來,小姐每夜花園內燒香。這個花園,和俺寺中合著。

比及小姐出來,我先在太湖石畔牆角兒邊等待,飽看一會。

”發痴臆想,“遮遮掩掩穿芳徑,料應來小腳兒難行。可喜娘的臉兒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靈!”第二本第二折,張生退敵,老夫人著紅娘相邀,張生滿擬老夫人要踐諾,將鶯鶯許配與他,禁不住意淫,“我比及到得夫人那裡,夫人道:‘張生,你來了也?飲幾杯酒,去臥房內和鶯鶯做親去!’小生到得臥房內,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願。覷她雲鬟低墜,星眼微朦,被翻翡翠,襪繡鴛鴦。”第三本第二折,張生託紅娘傳簡鶯鶯,鶯鶯回書,張生覽信,歡欣若狂,“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裡來,和她‘哩也波哩也羅’哩。”按“哩也波哩也羅”即寬衣解帶之隱語,今語所謂“你懂得”(搭配一個淫邪的媚眼兒,食用更佳)。第三本第三折,張生鶯鶯約會西廂下,鶯鶯未到,紅娘已至,“(末雲)小姐,你來也。(摟住紅科)(紅雲)禽獸!(末雲)是我。(紅雲)你看得好仔細著,若是夫人怎了?(末雲)小生害得眼花,摟得慌了些兒,不知是誰,望乞恕罪!”——張生急色鬼之狀,果然禽獸!《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那賈瑞……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我的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孃”“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作聲。賈瑞扯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捻子照道:“誰在屋裡?”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賈瑞一見,卻是賈蓉,真臊得無地可入,不知要怎麼樣才好。——看官試看,這張生豈非活脫脫一個賈瑞?第三本第四折,張生相思病漸沉,自雲,“自從昨夜花園中吃了這一場氣,投著舊證候,眼見得休了也。老夫人說,著長老喚太醫來看我;我這頹證候,非是太醫所治的。

則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噴噴、涼滲滲、嬌滴滴一點唾津兒嚥下去,這屌病便可。

”意淫已入病態,令人搖頭咋舌,真“‘屌’病”是也。設若此際有一風月寶鑑入懷,則張君瑞幾何不為賈天祥,與鏡中美人云雨一番,夢醒時分,大叫一聲,滿腿冰涼,精盡人亡?第四本之“楔子”,好事將諧前夜,張生“風魔”仍不少減:“因姐姐玉精神,花模樣,無倒斷曉夜思量。著一片志誠心,蓋抹了漫天謊。出畫閣,向書房;離楚岫,赴高唐;學竊玉,試偷香;巫娥女,楚襄王。”

《西廂》既如此,《牡丹亭》寫“情”一至於“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駸駸乎後來而更居上,實則吾人細按《牡丹》,當知推崇“情至”之湯顯祖,並不諱言杜麗娘、柳夢梅之“情”那內裡勃發衝動、不可遏抑之“欲”。究實言之,名曰寫“情”而實寫“欲(淫)”,《牡丹》《西廂》,不過魯衛之政耳。

如第十齣《驚夢》,柳夢梅杜麗娘後花園甫一初會,便思雲雨:“

(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山桃花】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那邊去?(生)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釦松,衣頻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生強抱旦下)”——看看,看看!說什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不就是饞人家身子麼,還說得恁般清新脫俗!柳生一副急色鬼之相(第三十六出《婚走》,旦雲,“直恁的急色秀才!”),與《西廂記》張生之待月西廂下、便思滾床單,可有二致!雲雨事畢,賢者時間,柳生不忘反芻,咂摸銷魂滋味兒,“小姐休忘了呵,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

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稍後別離,柳生徑雲“姐姐,你好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

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顯見是精蟲滿腦,惦記的都是下三路。第十齣此段【鮑老催】更是把杜柳二人的雲雨春風寫得痴醉如狂:“(末)單則是

混陽烝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

這是景上緣,想內成,因中見。呀,

淫邪展汙了花臺殿。

”第二十六出《玩真》,柳夢梅對杜麗娘之寫真畫而痴狂:“待小生狠狠叫他幾聲:‘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麼?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此正神女襄王,刻骨不忘,欲如酒狂,如魔瘋長。第二十八出《幽媾》,柳生語云,“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這更闌時節,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

儻然夢裡相親,也當春風一度。

(展畫玩介)呀,

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語,眼注微波。

……丹青小畫叉,把一幅肝腸掛。小姐小姐,則被你想殺俺也。”——“想殺俺”的,仍然是,仍然只是,杜麗娘的身子。此正《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張生與鶯鶯初試雲雨後心口自語所謂:“今宵同會碧紗櫥,何時重解香羅帶?”——一句粗話:性愛是會上癮的!第三十出《歡撓》,牡丹亭春風一度後,陰陽鴛鴦再度雲雨:“【醉太平】(生)細哦,這子兒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

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點汙。

如何?酒潮微暈笑生渦。

待噷著臉恣情的嗚嘬,些兒個,翠偃了情波,潤紅蕉點,香生梅唾。

【白練序】(旦)活潑、死騰那,這是第一所人間風月窩。

昨宵個微芒暗影輕羅,把勢兒忒顯豁。

為甚麼人到幽期話轉多?(生)好睡也。(旦)好月也。消停坐,不妒色嫦娥,和俺人三個。【醉太平】(生)無多,花影阿那。勸奴奴睡也,睡也奴哥。春宵美滿,一霎暮鐘敲破。

嬌娥、似前宵雨雲羞怯顫聲訛,

敢今夜翠顰輕可。

睡則那,把膩乳微搓,酥胸汗帖,細腰春鎖。

”作者狀久旱鴛鴦之再度雲雨,語句妙絕,直白豁露則有“噷著臉恣情的嗚嘬、把勢兒忒顯豁、羞怯顫聲訛、把膩乳微搓、酥胸汗帖”,字字句句,恣情描摹,可謂汙到不堪直視;婉曲隱約則有“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點汙”“翠偃了情波,潤紅蕉點,香生梅唾”“微芒暗影輕羅”,寫滾床單之含蓄藝術美,足與《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寫張生崔鶯鶯初嘗禁果如“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採”“春羅原瑩白,早見紅香點嫩色”(“春羅”句以隱晦筆墨寫出女子初夜破瓜出紅之狀)媲美。

男方對女方是如此,試看女方對男方。《牡丹亭》如第三十二出《冥逝》,“(生)姐姐費心。因何錯愛小生至此?(旦)愛的你一品人才。”——杜麗娘之“錯愛”柳生,同樣是看臉!只是看臉!《西廂記》如第二本第一折,“(旦引紅上去)自見了張生,神魂盪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好煩惱人也呵!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崔鶯鶯才見了張生第一面,便“神魂盪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她哪來的深厚感情?不外乎是看張生清俊,一表人才!這正是《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批得痛快:“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綜上,《牡丹亭》看似寫“情”,細究之下,實則寫“欲”。這或許正是錢鍾書《圍城》中這句道破天機:“方鴻漸從此死心不敢妄想,開始讀叔本華,常聰明地對同學們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衝動。’”——照方先生的高論,世間哪有“情”?壓根兒是“欲”!

張琦《衡曲麈談》:“臨川學士(湯顯祖)旗鼓詞壇,今《玉茗堂》諸曲,爭膾人口,其最者,《杜麗娘》一劇,上薄《風》《騷》,下奪屈宋,可與實甫《西廂》交勝。”沈德符《顧曲雜言》:“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牡丹亭》之謂“情至”,乃情之烈度、深度、濃度,至於其極,故可感通幽冥,起死人、肉白骨。從這個角度來說,好像的確也是“令《西廂》減價”之創新。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杜麗娘和柳夢梅,憑什麼愛得這麼感天動地,傾國傾城?從頭到尾我看不到。反正我只看到兩個人核裂變般的情慾(性慾)。所以《牡丹亭》雖強調“情至”,但其“情”,說服力其實並不強,跟“欲”糾纏不可分。情之所以不知所起者,因其實為“欲”而非“情”也。試問湯翁,君之所寫,究是“情至”,還是“性癮”?不過明修“情”之棧道,暗度“淫”之陳倉耳。質言之,《牡丹亭》主旨上的高《西廂記》一籌,只是假象。由是觀之,《紅樓夢》以“《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並舉,並不“冤枉”,這倆確實是貨真價實“誨淫”之“淫詞豔曲”啊。

我並不是說但凡是一見鍾情的情都靠不住,如經典日劇《東京愛情故事》(1991)中赤名莉香第一眼就喜歡上從外地來東京的新同事永尾完治,跟金庸《射鵰英雄傳》中黃蓉喜歡上郭靖類似,因為她們本人就太聰明、太古靈精怪了,她們見過這世上太多聰明得過了頭的男人,反而會喜歡老實踏實心地良善的鐵憨憨,喜歡純情的鄉巴佬。類似這種一見鍾情,才是有邏輯的,這種情,才是知其所起的。而如張生一見崔鶯鶯、柳夢梅一見杜麗娘這種才子佳人式的“一見鍾情”,只是看臉起意,見色勃起——毫無思想心靈的溝通共鳴、性格相處的默契投緣,你告訴我這叫“情”?這隻能叫欲只能叫性只能叫淫。又好比張藝謀電影《歸來》(2014),陸焉識和馮婉瑜愛得催人淚下,生死不渝,但其實邏輯基礎是很蒼白的——他們為什麼愛?沒有交待。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反正告訴觀眾他們很愛很愛彼此就OK,你們就使勁兒擦眼淚吧。但觀眾並不接受這種灌輸式感動。香港的傾覆成就一對戀人(張愛玲《傾城之戀》),但不過是危難來臨之時的抱團取暖,權宜之計,談得什麼真愛?泰坦尼克的傾覆成就感人淚下生死戀(電影《泰坦尼克號》),但一夕之歡真能保住一生之愛?設使傑克還魂,與蘿絲共結連理,性格和出身的重大差異,未必能保證他們適合的在一起吧。而真正的愛,是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日久生情;是三觀相近心意相通的知己知音;是惜花悼紅詩意感傷的共同痴病;是他人莫喻你知我知的摩斯電碼。這,才是“情至”。這樣的林黛玉和賈寶玉,才是彼此的唯一。而苛刻一點說,把柳夢梅換為張君瑞,同樣的俏面小生,一表人才,日後中進士點狀元,仍不礙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同樣的,把張君瑞換為柳夢梅,亦不礙崔鶯鶯“半推半就,又驚又愛”,“千金之軀,一旦付君”);把陸焉識換為陳焉識,另一個儒雅溫厚、堅毅包容的老派書生,馮婉瑜同樣可以愛得死去活來,堅守成一尊望夫石。——就現代愛情觀而言,她們愛的也許並不是非其不可的這一“個”人。那麼刻薄一點說,是不是愛到最後愛了個寂寞?愛了個稀裡糊塗?

事實上,除開“才子佳人”經典套路式的“看臉”,細究起來,我們會發現在對對方的期許上,杜麗娘和柳夢梅是錯位的,誠如李舜華《花園內外,陰陽兩界——試論〈牡丹亭〉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的分與合》(載《北京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05期)一文所論透闢:“杜麗娘的‘情’是由花園中的春色突然激發的,‘(吾)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10出)正是由於對自我‘青春’與‘美’被埋沒的不甘,杜麗娘發出了對愛情熾烈的呼喚。而柳生一出場便是以才自許,對情的期待不過是對才的印證,是功名到手的附庸,‘那時節走馬在章臺內,絲兒翠,籠定個百花魁。’(2出)杜柳二人情的綰合令人啼笑皆非。杜女在夢中,揣想對方是因為憐念自己青春的寂寞與美的流逝而來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你在幽閨自憐。’(10出)柳生在夢中,卻將對方看作自己‘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預言者:‘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2出)可見,不僅杜女的‘情’已融入真性真情的一面,而且柳生的形象也體現了更多‘才’,即‘非情’的內涵。一部《牡丹亭》,‘情’與‘非情’互相對立又彼此糾纏,從而構成了對柳生形象喜劇性的反諷,杜女的‘情’也墜入了種種的悖論。”也就是說,要細究到“情”字而非“欲”字上,我們會發現一個很遺憾的真相,那就是杜麗娘其實是用錯了情,柳夢梅是不堪為她的精神心靈之知己的。但最糟糕的是杜麗娘其實自己都未必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她竟然認為自己愛的柳郎的“一品人才”(第三十二出)。她其實是應該愛一個與她同樣的、痛惜青春與美的必然消逝的人的。她應該愛一個與他一樣“傷春”的、為“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而傷感哀慟的人的。符合這個條件的,其實是另一本書中的人物——賈寶玉。

寶玉之惜花悼紅,是一種直抵生命本質本真的哀慟,是對美好事物消亡淪喪、美好女兒被糟蹋作踐的本能哀慟。賞群芳之慧中秀外,此為純良之美學者;悼千紅之逝去,慟萬豔之消亡,此正慈悲之宗教徒。寶玉之為孤獨的美學者、宗教徒,正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云:“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陸機《豪士賦》:“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繁哀響。”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李商隱贈杜牧詩:“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陳寅恪又傷義山詩:“玉溪滿貯傷春淚,未肯明流且暗吞。”陳寅恪《論再生緣》又論作者陳端生之傷春:“端生雖是曹雪芹同時期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寫成《再生緣》第一六卷時,必未得見《石頭記》,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墜春消,光陰水逝’之意,固原出於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卻適與《紅樓夢》中林黛玉之感傷不期冥會。(戚本《石頭記》第二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之末節。)不過悼紅僅間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則直接親歷之語,斯為殊異之點,故《再生緣》傷春之詞尤可玩味也。”——然則千古傷春惜花,人間悼紅傷別,又豈止陸白李杜、玉茗紅樓!

柳夢梅並不是傷春悼紅之人,相反卻是一個賈寶玉眼中鄙夷不屑的標準“祿蠹”;賈寶玉厭惡仕途經濟,他認為世人眼中跟姐姐妹妹們“淘氣”“廝混”這種不正經的小事對他而言才是正經事大事,而柳夢梅對情的期待不過是“功名到手的附庸”——但誠如上所析,杜麗娘中意柳夢梅的只是皮囊(“一品人才”),所以她愛到最後其實是愛了個稀裡糊塗,柳夢梅這樣的庸凡男子去配她她不覺得是糟蹋了她,反倒是設若天壤間有賈郎去配他,反而是糟蹋了賈郎。這真真兒叫人啼笑皆非。賈寶玉配其他任何一個女子,都會是糟蹋。他不外乎是個俊郎。但天下間俊郎多矣。唯有對於林黛玉,賈寶玉才不會是糟蹋。所以,《紅樓夢》高鶚續書第一百十五回,甄寶玉進賈府,紫鵑見過後,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她,只怕也是願意的。”——紫鵑差矣!可見婢女畢竟是婢女,是瀟湘之忠臣,卻非絳珠之知音!絳珠之淚,至死不幹,是因為賈寶玉是對於林黛玉的唯一愛侶,唯一soul mate,是不可以在相親市場上擺條件A、B、C合適就OK,就可以牽手走單的。所以,比較之下,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真正偉大。中國文學史上真正破天荒把“情”的邏輯基礎建立在“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建立在精神心靈的呼吸相通之上者,厥為曹雪芹,厥為《紅樓夢》。誠如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所論剴切:“在《紅樓》之前,描寫男女愛情,由六朝志怪之‘天人感應’,而至唐人傳奇、宋元話本與戲曲之‘男才女貌’,至明清筆記之‘男女相悅為婚’,迨《紅樓》出,寫及寶黛‘知己’之愛,乃駕一切愛情主題小說、戲曲而遠上之。寶黛愛情描寫價值,乃在於此。”

《紅樓夢》並沒迴避“情既相逢必主淫”、喜歡她就推倒她、喜歡她必然還是要落實到推倒她——但性感的皮囊只不過是個導引春情的火頭,決定長相守的“枕蓆之願”的,畢竟還是“知己”二字。究實言之,湯顯祖名寫“情”而實寫“淫”,曹雪芹才是真正把“情”“淫”二字,破天荒掰扯清楚明白之人。誠如民國紅學家“境遍佛聲”《讀紅樓夢札記》論雲:“群多稱《紅樓夢》為誨淫之書,餘平生最反對此種謬說。其主張此議者,蓋不知情與淫之別也。舊小說之下乘,姑不具論。即高如《西廂記》等,亦不免於苟合,此則近於誨淫者也。《紅樓》中凡值寶黛相逢,每有一片纏綿悱惻之情,與不忍辜負之苦心,而終不及於亂。《詩》之所謂好色不淫,發乎情而止乎禮,寶黛二人有焉。故情淫二字,判若霄壤也。”苛刻言之,湯顯祖可謂理論的巨人、實踐的矮子;真正把“情”與“欲”,把一時滾床單之慾、與一生共枕蓆之情,分別開來,寫透情字、寫透“情至”者,是他“異代之同調”曹雪芹。

寶黛愛情,是曹雪芹之前,沒有任何人寫出來過的愛情。黛玉寶玉骨子裡是一類人,他們其實是精神深處的同一顆靈魂。“詩性的深情”,這是黛玉和寶玉共有的,也是她和寶玉獨有的。這就是在曹雪芹原稿後幾十回書中,為何聞知寶玉橫死,黛玉竟一慟而絕。(蔡義江等多位紅學家的探佚成果。)從寫書人角度這當然可以說是出於著者之設定,絳珠之淚,至死不幹(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對愛情之執著,黛玉實在就是她口中所道“最不喜歡”的李義山),難道不是出自神界前世的命定?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又或者,林黛玉竟然跟現在言情小說中的傻白甜少女一樣,空自長了一副絕代芳容,說的是世外仙姝,也不過一個戀愛腦罷了,沒了男人就要死要活的,成個什麼?呵呵,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寶玉死,是伯牙的子期死,是黛玉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靈魂知己死。這才是謠傳寶玉橫死,黛玉亦難獨生的真正因由。這也是寶玉日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然卻“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深處的根由。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在這世間唯一的一扇門,也最後關上了。

寶黛“知己”之愛既如此,“駕一切愛情主題小說、戲曲而遠上之”,乃陳寅恪先生一代大儒,通今博古,淹貫文史,湛思卓識,竟列《紅樓夢》中寶、黛之愛,等次於《牡丹亭》中杜、柳之下(《吳宓日記》第二冊民國八年三月二十六日條記陳寅恪論情愛之高下五等雲:“(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蓆,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此後學小子如不佞區區,期期未敢以為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