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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道授業解惑。

作者:由 a奔跑的小明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5-26

一個青年學生來看老劉,說起他近來對古典文學作品發生興趣。

看樣子,說到這一點,是高興的意思,但隨即又有悶悶的表示。劉看出

他的苦惱,就問他,學習起來是否有什麼困難。我正在座,安心要聽

一聽。

“困難是一定會有的,”他說,“但可怕的並不是困難,而是有了

困難得不到解決。”

“不是有老師給講解,或是講了還不懂再去請問老師嗎?”劉問

他說。

“正是因為講了、問了以後,原來不懂的一些地方,還是不懂

呢!”他的眉頭皺在一處。

我知道這時空談大道理是很難對他有什麼幫助的,想找個具體的

例子來研究一下,於是就插嘴建議不妨舉個例項,叫劉先生看看問題

何在。

傳道授業解惑。

“比方說,”他馬上便有了例子,“晏幾道的《臨江仙》,讀起來

直覺地感到很美;但是‘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下面,‘落花

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上面,就有“去年春恨卻來時’七個字,每個字

我都認得懂得,合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我想,這七

個字不懂,恐怕就不止是七個字的問題,連上下文的語意、神情,就都

感覺茫然和索然了。”

他真真有些道理,我不禁暗自喝彩。劉聲色不動。

““卻’,是‘反而倒是’一類的意思,”他接著說下去,“這我

倒知道,但‘來時’是什麼呢?到來的時候嗎?還是將來的時候呢?而

且不拘怎樣,和卻’又怎麼連得起來呢?”

劉發現了問題所在,就說道:“你的話非常有道理。但這裡的困難

只在一個“卻’字。‘卻’字除了你所瞭解的一個現代通行意義以外,

還有不少其他用法,應該留心分析。例如,它可以表示反而倒

是’的口氣,但也還表示“原來’的口氣,表示‘到底’的口氣,表

示恰好的口氣,表示“就’“便的口氣,表示又再的

,·雨

口氣

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劉,半信半疑地。

“你一定讀過《水滸》吧?”劉說下去,“單拿開頭幾回裡的例

子,就約莫可以說明一些問題。”

劉翻開《水滸》,找出一些句子,指給他看:

“洪太尉叫人掘地,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起看時,石板底下,

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李吉說,‘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

裡!‘這二例裡,‘卻字都表示‘原來’的口氣。所以,小說、戲曲

裡也就常有卻原來’的說法,古來同義複用的例子是不少的。

“洪太尉遇見大蟲,誠得‘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

雞’。魯智深把鄭屠‘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

油醬鋪…。監寺僧“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這裡的

卻’都是‘恰’的意思。

“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

和你理會!魯智深和酒家說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這裡的“卻字,又都是‘再的意思。小說裡也常常有卻說如何如

何的話頭,實際就是‘再表’的意思,中間夾敘了一段之後,又回過

頭來再接上文的地方,才用‘卻說’,不知你注意過沒有?其他的,不

必我多舉,只要你用心去分疏比較,自能領會得出的。

他搔搔頭,恍然大悟地叫一聲:“啊!我明白了!”劉問他明白什

麼了,他笑說:“·去年春恨卻來時’,就是去年春恨再來時或又來時

啊!明白了這個卻’字,‘來時’也自然不再成什麼問題了!”

劉也笑著,點頭說對。又說,這並不新鮮。比如杜甫的《春日梓

州登樓》詩:“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歐陽修的《減字木蘭花》

詞:“說似殘春,一老應無卻少人。”如果不懂一個“卻”字,恐怕也

是莫名其糊塗了。

他高興得很,要劉再舉些例子給他聽。劉告訴他:例子是一時舉

不清的。即如昨兒報上有一位先生的文章,裡面有這樣一段話:老杜說

“白頭搔更短”,…一較真,一科學,則老杜多憂煩兩次,悠的腦袋

不要給“搔”下半拉去嗎?可是這個“頭”就是頭髮,雖然確是長在

“腦袋”上面,卻不能總是和“腦袋”畫等號。我們口語裡不也還有

“推個分頭”“剪個平頭”“披頭散髮”的話嗎?有誰會理解為“分腦

袋”“平腦袋”和“披腦袋”呢?頭髮花白叫“二毛”,晉人杜預說:

“二毛,頭白有二色也。”我們自然不應該理解為“腦袋白有兩色”,

所以“頭”字本身自古就有“發”義。“短”,在這裡與其說是長短的

,還不如說是短少的“少”字的意思。“白頭更短”,就是老

杜說他自己年老憂愁,白髮越搔越落越稀少,所以下句才是“渾欲不

勝簪”,說快要戴不住簪發的橫簪了。因此無論怎麼“較真”與“科

學”,也絕不會把腦袋“給搔下半拉去”的。老杜的原句非常淺顯明

白,並沒有什麼不科學的地方。“還有一點,假如真正不懂,讀不下

去,倒還不要緊。最誤事的是自己以為懂了,可是卻懂成了一個似是而

非的東西,以致毫釐千里。比方,劉禹錫的名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

衣巷口夕陽斜’,這兩句你怎麼個講法呢?

他立刻說:“這自然是說,朱雀橋邊有野草野花,烏衣巷口有斜照

的落日了——難道還有別的說法不成?”

劉說:“這不能說你沒有懂得,可是也不能說你已經懂得透徹

了——嚴格地說,如果讀古詩時只是這樣的懂法,也究竟和不懂差不

多少。”

他對劉這一席話表示非常驚訝,一聲不響,等待劉的解釋。

“這裡花’斜”兩個的腳字,是兩句精神意態之所在。我不懂

什麼語法,不知道這是屬於什麼詞性的。但絕不是名詞或形容詞之類。

花、斜,都具有動字的意味。野草花,是說橋邊野草,冷落寂寞中,開

出小花朵,無人欣賞,自開自落而已。詩裡的‘花’字,往往是動字

就是作花’的意思。夕陽斜,是說落照的餘暉在不停留地‘斜’下

去了!你一定知道紅日西’這樣的話吧?不妨說,這個‘斜’和

趖’同樣是動態的字,讀下去,簡直叫人覺得像是看見了那巷口的斜

陽迅速地斜下去、斜下去,餘光暗下去、暗下去!”劉用手比著說,站

起身來。

他打斷了劉的話,說道:“叫您這一講,我也恍如身臨其境,像看

見的一樣。—這個‘斜’多麼有力量啊!”他有點像自語似的說出後

一句話。

“照你原來所理解的,那樣平板,還有什麼境界、神情、意態、滋

味可言呢?所以,似是而非地自以為懂了,並不比不懂更好到哪裡去,

甚至可以說,比不懂更糟糕。”劉說。

他嘆一口氣,說道:“假如我們的教詩歌的老師,能在這些地方多

給我們說些,那會引起我們同學們多大的興趣啊!”

我不禁又插嘴說:“劉先生所說的,都是字句間極瑣屑的小問題,

老師們要講明白主題思想、教育意義,自然不能多在瑣屑上費太多的

話了。”

他說:“不然。不是費太多的話,而是根本沒有說個清楚。而且

這樣說清楚了之後,我們明白了其中的神情意味,當然在接受思想教育

時,也就自然而然地會事半功倍。連語言文字這是文學的唯一媒介

物還鬧不清,每日圇吞個棗,只管反覆地說上一些空話式的思

想’‘意義’,我們怎麼能學習得深刻起勁呢?”

他告辭了,熱烈地握著劉的手不忍放下。

“我們是多麼希望有人能像您剛才那樣告訴我們啊!”臨跨出門

他還在自語似的說,兩眼遠望,分明是在思索著什麼。

(1957年3月2日《文匯報》)

2019·03·0518:31

傳道授業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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