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相會

作者：由懶殘發表于文化時間：2018-07-13

電影《鎌倉物語》大概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鎌倉，一直是個安逸的所在，外人並不知曉，這裡實為陰陽交叉界，奇人奇事眾多。推理作家一色正和（堺雅人飾）與天然呆妻子亞紀子（高畑充希飾）新婚蜜月後定居在老家鎌倉，過著夫唱婦和的幸福生活。一次偶然，亞紀子中了魔怪的設計被奪走魂魄，愛妻心切的一色為了奪回妻子，不惜打破禁忌，隻身闖入黃泉之國，在黃泉之國經歷了接連而來的一系列古怪事件。。。。。（來自豆瓣的簡介）

一色正和隻身來到黃泉國，與自己的結髮妻子相會，並將其帶回人間。這樣的故事的確稱得上美妙，但仔細想想這種故事好像無數次發生在人類的身上。還是拿日本人來說吧，在他們的創世神話中就已經產生了黃泉相會的故事：

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是創世紀的配偶神，他們創造了葦原中國，而宇宙除了葦原中國外，還有如同天界的高天原，和死後的世界黃泉之國。伊邪那美死了去到黃泉之國，伊邪那歧因為相思就直下黃泉之國與伊邪那美相會，並懇求她一同回家。與《鎌倉物語》溫馨的愛情所不同的是，伊邪那美並沒有同伊邪那歧回到葦原中國。

這個故事在日本的《古事紀》裡記載著，黃泉相會由來已久。在中國敘述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時，白樂天用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詩句，可見唐明皇想要和楊貴妃再見，黃泉確實是一個重要的約會場所。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碧落”是道教的名詞，說東方最高的天有碧霞遍佈，因此稱“碧落”。“最高的天”與“高天原”不正是一個意思嗎，高天原、黃泉國和人間，這樣的宇宙佈局恐怕不單單是日本人的想法吧。

好玩的是，黃泉是人死之後去的地方，本來與鬼域、陰間是沒有任何不同的，但是用於相會的場合，我們往往只會說黃泉。不論是基於友情還是愛情的死後相會，只有在黃泉才能發生。《靈魂擺渡》大電影《黃泉》講的也正是相會的愛情故事。可見黃泉與相會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絡。《孔雀東南飛》中說：“結髮同枕蓆，黃泉共為友。”持續的作伴，是要持續到黃泉的，卻從沒有人會說我們到陰間繼續相愛吧，或是我們在鬼域相互作伴吧。如果一個人對你說我在陰曹地府等著你，那必定是和你有深仇大恨。

在古代中國的典籍中，黃泉的意思最初大概只是深層的地下水。荀子講“蚓無爪牙之利，上食槁壤，下飲黃泉，其志堅也”，意味著黃泉是在地下的，而且是被蚯蚓等動物食用的。因為黃泉所處的位置很深，所以接觸到黃泉就很難。由於接觸到黃泉很難，蚯蚓能夠靠意志力去飲黃泉，就值得稱讚了。同樣由於接觸到黃泉很難，不想和誰再見就和他約定在黃泉。鄭伯克段於鄢，莊公對偏愛段的媽媽武姜十分厭惡，便同她約定不到黃泉不再相見，意思無疑是我鄭莊公不想見你這個媽媽了。

然而作為他界的黃泉之國，未必就真在我們所踩踏的土地之下。在記載中，黃泉之國有各種山，這顯然不是地下。正如同豐都城，雖稱為地府，實際上就是在某個偏遠的角落。黃泉應該在某個結界之外，需要過渡的儀式來打破結界。《鎌倉物語》里人死之後，靈魂靠死神透過軌道將其送往黃泉之國。而事實上，人要想去黃泉自然是靠死後的喪葬儀式來完成，而且去黃泉是有一條道路的，所謂“黃泉路上無老少”。

在中國思想世界裡，到黃泉要見無非是兩種人：一個是妻子、愛人、女友，另一個就是母親。與妻子約定黃泉相見，多為婦人要被逐去，痴情男女不得長相守，正如《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所立的誓約一樣，後來的人還會一樣立下“他日黃泉相見時，墓前莫種相思樹”的約定。去黃泉見母親，就是鄭莊公和武姜的故事了。畢竟母子連心，莊公話出口後便有所後悔，於是在潁考叔的幫助下終於找了一個名為“黃泉”的地方與母親相見了。因此，後人在詠歎孝子的詩中，“黃泉相見”是常用的典故。

與黃泉見母相同的，還有目犍連的故事。目連的母親青提夫人，家中甚富，然而吝嗇貪婪，兒子卻極有道心且孝順。其母趁兒子外出時，天天宰殺牲畜，大肆烹嚼，無念子心，更從不修善。母死後被打入陰曹地府，受盡苦刑的懲處。目連為了救母親而出家修行，得了神通，到地獄中見到了受苦的母親。目連心中不忍，但以他母親生前的罪孽，終不能走出餓鬼道，給她吃的東西沒到她口中，便化成火炭。目連無計可施，十分悲哀，又祈求於佛。佛陀教目連於七月十五日建盂蘭盆會，借十方僧眾之力讓母吃飽。目連乃依佛囑，於是有了七月十五設盂蘭供養十方僧眾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連母親得以吃飽轉入人世，生變為狗。目連又誦了七天七夜的經，使他母親脫離狗身，進入天堂。目犍連是佛陀座前十大弟子神通第一者，他能進入地獄與死後的母親相會，再接受佛陀的教化拯救母親。這是《盂蘭盆經》中的故事，也是佛教宣揚孝道的方式，因為它講孝道，所以中國人最愛聽。

不過仔細想想，目犍連救母故事的梗概情節，與一色正和去黃泉找回自己的愛人，伊邪那歧去黃泉找回自己的妻子，似乎如出一轍。同時，與莊公與武姜的相見，所要傳達“孝”的內涵也大體無差。恐怕這種傳說的敘述方式，並不存在於某個國家的文化，應該是某個文化圈甚至人類所共有的文化。結束的時候，我們還想用白居易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來煞尾，值得我們深思的還是為何死後的相見要在“黃泉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