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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約翰克里斯多夫》羅曼·羅蘭(中)

作者:由 漫遊在雲海的鯨魚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1-12-16

【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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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要求的是:兩個人都應當無拘無束,開誠佈公,沒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遠把話悶在胸中。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種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種反光照在屋子裡。一切都很清潔,整齊,好象是出於一個女人之手;水瓶裡插著幾朵薔薇,給室內添了幾分春意,四壁掛著一些佛羅倫薩派的古畫的照片。

奧裡維的整潔,在這個惡濁的環境中教人覺得愉快和健康,頭天晚上看了奧裡維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覆過來。

一縷醞釀陣雨的水氣在巴黎城上漂浮。

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負使你感到厭倦的時候,你能夠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復你的青春與朝氣,用他的眼睛去體驗永珍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靈去領略人生的壯美。

找到了一顆靈魂,使你在苦惱中有所倚傍,有個溫柔而安全的託身之地,使你在驚魂未定之時能夠喘嘆息一會:那是多麼甜美啊!不再孤獨了,也不必再晝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終於筋疲力盡,為敵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個的生命交託給他。

能保護你所疼愛的人,象小孩子一般信賴你的人,豈不快樂!

一個人的生命決不能受一種文學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規則。每個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種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象沉靜的湖,有些象白雲飄蕩的一望無極的天空,有些象豐腴富澆的平原,有些象斷斷續續的山峰。

我覺得約翰 · 克利斯朵夫的生命象一條河。有時這種表面上的靜止藏著一道湍激的急流,猛烈的氣勢要以後遇到阻礙的時候才會顯出來。等到這條河積聚了長時期的力量,把兩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後,它將繼續它的行程, —— 向汪洋大海進發,向我們大家歸宿的地方進發。

我必須有一個眼目清明,心靈純潔的主人翁, —— 他又必須有相當高尚的靈魂才能有說話的權利,有相當雄壯的聲音才能教人聽到他的話。

在我還沒決定開始動筆以前,這件作品在我心頭醞釀了十年;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認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開始上路。

我在一個精神上跟我敵對的世界裡感到窒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種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俗稱的優秀階級毒害的思想,我想對那個優秀階級說:“你撒謊,你並不代表法蘭西。”

他以為姊姊是永遠在身邊的,溫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絕的,永遠可以浸潤他的嘴唇與心;他當初毫無遠見的浪費了他所得到的愛,現在卻恨不得把它一點一滴的儲藏起來。

她不是一個喜歡紀錄內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會臉紅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記簿。

他多孤獨!現在沒有了她的愛,沒有了她的指導與安慰,他對付人生的手段是多麼笨拙多麼幼稚!

他把那個房間作為一個紀念她的聖地,逢到精神頹喪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兒。

奧裡維象抓住一縷呼吸似的聽到了幾句歌辭。

有時,熱情與信仰的神秘的激動使她陶醉了,忘了肉體的苦楚。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沒法從麻痺狀態中掙扎出來。等到她費盡氣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經過了半夜。她隨手把信稿夾在架上一冊書裡,既沒勇氣把它藏起來,也沒勇氣把它撕掉。隨後她睡了,打著寒顫,身子滾熱。謎底揭曉了:她覺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醫生毫無辦法,病勢太兇險,她的體力又被多年的勞苦磨壞了。

她心裡的血馬上沸騰起來。雖然她睏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他,可是已經認出了她在德國受難時代的朋友。

她愈想逗他說話,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話得罪她。於是她也很難堪的緘默了。

使他對旁的事一概視若無睹,或者淡然置之。

姊姊那種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熱,過分的殷勤,過分的關切,使他苦悶得馬上放棄了吐露衷曲的意思。

有些疑慮,有些邪念,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個自私的,享樂的都市的氣息,把她病弱的靈魂感染了。她壓制著自己的遺憾,覺得自己的慾念可恥,不懂這些苦惱從何而來,以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

她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到了用不著咬緊牙關撐持到底的時候,意志渙散了 …… 她倒下來了。在她身上醞釀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壓在那兒的疾病,從此抬頭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裡,她不勝悲苦的消磨著她的黃昏,沒有氣力把熄滅的爐火重新燃起,也沒有氣力上床睡覺,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著寒顫。她溫著過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與破滅的幻象老是分不開;她那麼沉痛的想著沒有愛情的,虛度了的青春。

以後的幾天,她始終抱著關切與溫柔的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顯而易見的不同起來。在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然很溫柔的愛著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著她。

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著安多納德的心。

他似乎有心加強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後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的撒嬌,象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點與可愛的地方統統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彈著她在莫扎特與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 —— 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的生涯的縮影。

樹林緘默無聲,彷彿在悄悄的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的怯生生的叫著,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

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著女性眼裡那朵小小的火焰著迷。而他本人儘管那麼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

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的富於同情心。雖然孤獨生活養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

聽著遠風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著乾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著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裡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著玩兒,撲在草裡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露天擺著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吃著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村子裡的小鐘樓,眼梢裡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

高高興興的太陽 —— 象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 —— 照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著。

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

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著,送著飛吻,一忽兒又朦朧入睡,瞧著對方睡著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的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

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裡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

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部受不了兵役的義務。

對於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歷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

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佔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汙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

她流著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

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彷彿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裡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文字。

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象癱瘓了一樣。

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

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著惱。

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

這句溫柔的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麼藥都靈驗。她微微笑著,又喜悅,又睏倦。

這個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遠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

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的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的望著她的堅強的生命。可是勢如潮湧的群眾把她推著擠著,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會。

對於那個憐憫她而憑著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著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整夜做著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於是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紅著臉,合著手放在胸部,聽著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

交響曲奏完以後,他狂熱的鼓掌,對群眾的冷淡與譏諷表示抗議。只要愛好一件東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愛的。聽了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開頭的幾拍子,他就感覺到有些偉大的,生氣從未遇到過的氣息。

她眼睛釘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憤憤然瞪著呵斥他的群眾,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碰上了。

拿出象野孩子一樣傲慢不遜的態度,看到他站在指揮台上的側影,認出他那副暴烈與孤僻的神氣。

她心中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區域,藏著許多自己羞於見到的情愫;她明知有這些東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視,因為對於不受理智監督的那個生命感到說不出的恐怖。

因為長得又瘦又蒼白,身體嬌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這個情形就受不了。

每天寫著日記,直到老死,用著一種愚蠢的,幾乎是英雄式的耐性寫著,而且只為自己,不為別人。他知道誰也不會讀到這些東西,自己寫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看的。

在場的人個個讚美藝術家的記憶力和完滿的技巧。

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間黑房裡或走廊裡,甚至顧不得對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閣樓上。可是他越撐拒,別人的請求越迫切,話也更俏皮;同時又引起父母的責難,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時候還得挨幾下巴掌。

在應該喂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

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幹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裡的花。

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安多納德聽著醉人的希望唱著甜蜜的歌,好似四月裡夜鶯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她感到身心象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

她的賣弄風情,照著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獪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

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

彷彿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象發瘋般豈不及待的往前直衝,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沉下去。

他嘴裡一字不提,但變得易怒,暴躁,冷酷,憂鬱得可怕。當著外人的面,他仍勉強裝做快活,可是惡劣的心緒誰都看得很清楚。

她以為烏雲自會消散的, —— 或者等到無可避免的時候再去看不遲。

那些可憐的人一受到威脅,便象駝鳥似的把頭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以為這樣禍患就找不到他們了。

唯恐人家窺破他的心緒。

葬禮非常悽慘,而且丟人。教堂不能接受一個自殺的人的遺體。寡婦孤兒被他們昔日的朋友無情無義的遺棄了。只有兩三個跑來臨時漏了一下臉;而他們那種窘相比根本不來的人更教人難堪,象是賞賜人家一種恩典,他們的沉默大有譴責,鄙薄,與憐憫的意味。

把頭枕著她的膝蓋,淌著淚吻她的手。

兩個孩子垂頭喪氣,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極點。

討厭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討厭下流的同學,卑鄙的談話,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恥的建議。

她往往眼睛乾澀作痛,四肢痠麻的做到半夜,然後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

兩人擁抱著,坐在亡母的靈床旁邊,在守夜燈的微弱的光線之下,奧裡維喃喃的說應當死,兩人一同死,立刻就死。安多納德也有這種可怕的願望;但她還是拚命的掙扎,要活下去 ……不能讓仇人看到我們窮途潦倒的慘死。

在空蕩蕩的墓穴前面,他們手牽著手禱告。他們在絕望中逞著傲氣,寧願孤獨而不願意看到那些無情而虛偽的親戚。

這個意念給了安多納德很大的勇氣,使她整個身心都振作。這個還沒足十八歲的輕佻而溫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決心改變了:她心中藏著一股獻身的熱誠和奮鬥的傲氣,不但誰都沒想到,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女子在這個煩悶的年齡,有如萬物騷動的初春,愛的力量充塞著整個身心,象一條潛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著,把它包裹,浸潤,永遠和它在一起糾纏。

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擲, —— 真是多麼沉重啊!想到這點,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氣,反而有時弄得垂頭喪氣。

他大有甘心戰敗的傾向 —— 也許還有自殺的傾向; —— 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奮發有為,追求幸福的話,或許他早已完了。他因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悶;但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經歷一個轉變的年齡。

倘若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蕩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時候,病態的幻想,對生活,對巴黎,對那些擠在一塊兒腐化的千千萬萬的生靈的厭惡,就來佔據他的心靈。可是一看到姊姊,噩夢就醒了;既然她為了他而活著,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將來也就會幸福了。

他們的生活就靠一股熱烈的信仰,而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願促成的。兩個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傾向著獨一無二的目標,就是奧裡維的成功。

這些精神的痛苦與肉體的疲勞,使她的傲氣和對兄弟的友愛都得到一種安慰。

象慈母一樣的監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檢視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準備,可老是留著神,不讓這多疑的傢伙生氣。

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裡維並不後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采,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

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裡頭,把世界上其餘的一切都給忘了。

那種象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經的情調,往往使感官過於興奮而意志銷沉。

為了覺得貝多芬與瓦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睏倦與早經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象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裡悄悄的哭了。

晚上回到家裡,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託庇所,儘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汙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

象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炭團上靜靜的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

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

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的老半天望著天空。

認為不應該閒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

她有時睏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願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

他象她一樣老實,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複雜,對於明知道不正當的事,不免有些心搖意亂,抱著懷疑而寬容的態度,並且他抵抗不了肉慾的誘惑。安多納德那麼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覺了。

她也聽見她認為無邪的嘴裡說出許多淫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

她早已站在那兒等著,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

他萬分羞愧,對著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

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

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膩,不大出聲,只悄悄的在人堆裡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睏倦而溫柔的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麼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

儘管自稱為灑脫,其實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

接著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

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

在暮色將臨的時分,他幾小時的在河濱流連,或是走進古法蘭西的花園,欣賞著和諧的光線照在紫色的霧靄繚繞的大樹頂上,照在灰色的雕像和花盆上,照在紀念建築的滿生苔蘚的石頭上;而那些建築物都是王朝的遺蹟,吸收了幾百年的日光的。 —— 這種微妙的氣氛,是柔和的太陽與乳汁般的水氣融化成的, —— 銀色的塵霧中就有歡樂的民族精神在飄浮。

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著漫遊海外的夢。

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裡維不大放心的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 —— 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 …… 哪兒呢?它們不知道。

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採一隻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採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著,吻著,咬著,吮著。

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麼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

那雙眼睛總是怯生生的,又可愛又笨拙的轉向別處。

他粗聲大片的嚷著,那種不知顧忌的態度便是人家討厭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裡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聽見。這舉動使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快。隨後那年輕人不回答他的問話,又笨拙又可愛的笑了笑,反問道:“那末你呢?”

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沒用。他臉紅了,自己也覺得,以至越來越紅,直紅到耳邊。

他覺得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發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熱烈的握著。

至於為了史蹟而引起思古之幽情。

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著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著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平坦而潮溼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蹟。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捨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

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

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裡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

她非常賢淑,但對別人很嚴,不容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為她冷酷,驕傲。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爭辯。

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鬱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

他討厭他們的遊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他讓他們打,並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著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

嬌弱而悒鬱的奧裡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裡去胡思亂想。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他迷迷懵懵的聽著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著內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 —— 空蕩蕩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傢俱,鏡子,燭臺,都遮著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著燻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騎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著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纖繩拉著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臺上,大木盆裡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著耀眼的藍色上衣。 …… 星期日在教堂裡,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準,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 —— 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 —— 或者沿著明淨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 …… 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著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

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著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 —— 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著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著趕緊溜了。

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淨化了,得到了休息。

只要是激動過他們的幻想的,便是神聖的。

因為她兼有男性的剛強和女性的溫柔,是個純潔而勇敢的少女。她把盜匪式的軍隊的野性給馴服了。

全沒注意到她鼓勵他留下的眼色。她當場不禁為之愕然,繼而又大為氣惱;過了一忽兒,她想到他這麼蠢又笑彎了腰,回到房裡脫衣服的時候,她又生起氣來,終於悄悄的哭了。她在下次音樂會中碰到他,很想裝出氣惱,冷淡,使性的神氣。

淒冷的明月掛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霧裡透出一輪紅日,他就會覺得煩囂的市聲登時消滅,整個的巴黎沉入了無垠的空虛。

飢餓與沉默更刺激了這種病態的傾向。

肌肉豐滿的美人,胸衣高聳而精神完全是浮華空虛的人物。

所有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的玩藝兒給他的印象不過跟一份專講色情的時髦報紙相仿。他完全沒感覺到畫上富麗堂皇的和諧。歐洲最精練的古文明的,那種綺麗的而有時也帶點淒涼的夢境,對他是更生疏了。

克利斯朵夫所領會的是這個粗暴的天才的原始與粗野的氣息。他的眼睛看慣了生硬的顏色,看慣了那個如醉如狂的野蠻人的大刀闊斧的東西,當然不容易接受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色調,與柔和纖巧的和諧。

荒涼的畫廊罩著陰影,那些睡著的形象開始活動了。克利斯朵夫渾身冰凍,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班爾賽巴里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間走過。他覺得自己進了神話世界,心頭有些神秘的激動。人類的幻夢, —— 心靈的各種奇異的花, —— 把他包裹著。

象發燒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個極大的震動。 —— 他被飢餓,室內的溫度,和五光十色的圖畫攪得昏昏沉沉,視而不見的走著:他頭暈了。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的地方,他站在倫勃朗的《善心的撒瑪利亞人》前面,怕自己倒下,雙手抓著畫前的鐵欄杆,把眼睛閉了一會。等到重新睜開眼來,看著那幅跟他的臉非常貼近的畫的時候,他給迷住了。

這個奇妙的時間,心靈經過了一天的工作,睏倦交加,入於麻痺狀態,正好是精神的幻覺起來活動的時候。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聽見血在脈管裡流動。

昏暗的暮色中閃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揹著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潤著那些平凡的東西與卑微的人物,於是一切都顯得和氣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輝。

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

一朵內心的火焰卻象一盞燈似的在那裡照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終還在著魔的狀態。

正當他的意識從深淵裡浮起來的一剎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對面一道他很熟識而似乎在呼喚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處。

他手癱腳軟,好容易才回到家裡。在樓梯上,他又透不過起來,只能坐在踏級上歇一歇。進了冰冷的臥室,他還硬撐著不睡,坐在椅子上,渾身浸透了雨水,腦袋重甸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聽著那些跟他一樣困憊的音樂。

神思恍惚,處於大夢以前的半那境界象一個人雙手滾熱,眼睛緊閉,堆著一副憔悴的笑容,心裡充滿著嘆息,正在想象那個解脫一切的死。

排斥但他精神決不屈服,決不象一般害了病就讓病魔擺佈的人。他竭力掙扎,他咬緊著打戰的牙齒,迸足著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個善於泅水的人和驚濤險浪搏鬥。他時時刻刻往下沉:一片囈語,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湮沒了,一個巨浪把靈魂衝開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掙扎,說著荒唐的囈語,他在指揮,在演奏,一個幻想的樂隊。

他象一口受著高壓力的氣鍋,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糾纏不已的樂句象螺旋般鑽進他的腦子,刺著耳膜,使他痛得直嚷。但他的意志始終在奮鬥,它吹起英勇的軍號和魔鬼宣戰。

在他翻滾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開一片平靜的境界,透出一些光明,小提琴與其絃琴靜靜的在那裡低吟,小號與圓號莊嚴肅穆的吹出勝利的曲調,同時病人心頭又奏起一闋不屈不撓的歌,好似抵禦狂濤的一堵巨牆,好似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聖歌。

正當他發著高熱和幽靈掙扎,胸部快要悶塞而竭力撐拒的時候,他迷迷忽忽的覺得房門打開了,有個女人拿著一枝蠟燭走進來。她恭恭敬敬的請他不要耗費精神說話。他聽從了。並且剛才費了一點勁已經筋疲力盡。

眼神又溫和又固執,厚嘴唇抿得很緊,面板帶點兒貧血,神氣很謙卑。

抱著敬而遠之的輕蔑態度。

她骨子裡有一種懷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觀。她完全是那種法國鄉下人,很少信仰,或竟全無信仰;不需要什麼生活的意義,生命力卻非常的強;——人很勤謹,對什麼都很冷淡,對一切都不滿意,可是很服從;不怎麼愛人生,卻又抓得很緊,也用不著空空洞洞的鼓勵來保持他們的勇氣。

即使他們孤零零的迷失在陌生的社會里,優秀種族的個性始終存在,沒有被周圍的環境同化。

地球上卻擠滿著那些行屍走肉,在太陽底下僭佔了別人的位置和幸福!

這個自命為一個人代表整個天地、而實際是象落葉一般被人生的巨流沖掉的窮藝術家,抱著一種帶點訕笑與輕視的同情心。

雖然受著孤獨,貧病,和種種苦難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的忍受他的命運。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靜。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淨了。他用著比以前更靈敏的官能,感覺到那個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擾掩蓋得聽不見的。

發病以前過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筋疲力盡,至今還沒恢復,所以便是療養時期的疲乏倦怠對他也是一種休息。克利斯朵夫幾個月的提心吊膽,日夜警惕,如今才覺得自己老釘著一處的目光漸漸的鬆了下來。但他並不因之而減少他的堅強,只是變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強大而有點畸形的生命力往後退了一步。

地球上到處都有謙卑的靈魂默默無聲的熬著苦難,毫無怨嘆的奮鬥。

大病初癒的克利斯朵夫就這樣喝著愛與苦難這兩位保姆的乳汁。

瞧著那些透明而活動的臉隱隱然可以看到慾望,憂患,遊戲人生的心理,象潮水般流過, —— 瞧著這批大都會里多麼聰明的,太聰明的,有些病態的市民。

養尊處優而煩悶的人,這時候還在重門深鎖的寢室裡高臥的,從床上拖起來,讓這些灼熱而睏倦的身體,感覺新鮮、內心生活並不豐富、可是活潑而貪戀生命的人,去躺在他們床上,過一下那種安閒的生活。

這不是萊茵河,既沒有它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那遼闊的遠景跟廣大的平原,可以讓他遊目騁心。

他們談話,走路,吸菸,讀報,舉首,睒眼,行禮的方式,似乎永遠有群眾看著他們。裝模作樣的做戲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無價值而一無所事的人。他們就得象孔雀開屏一樣:哪怕對一個過路人。扮一個角色:大畫家,大音樂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夥伴,多瑙河畔的鄉下人,野蠻人 …… 他們一邊走,一邊眼梢裡東張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

這些抽象的名詞僅僅是粉墨登場的時候用的面具。他們有本領把最高貴的思想變成舞文弄墨的玩藝兒,把人類最壯烈的熱情減縮到跟時行的領帶的作用一樣。

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周到細膩,便是對心裡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里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

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 —— 照理,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並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子;骨子裡可並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

在社會上,表面極端精煉的文明和隱藏在骨子裡的獸性之間,永遠有個對比,使那些能夠冷眼觀察人生的人覺得有股強烈的味道。大家在精神上交換著一些俗套濫調,肉體卻在那裡說:慾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煩悶,厭惡。野獸儘管經過了數千年文明的馴化,儘管變得象關在籠裡的獅子一般痴呆,心裡可念念不忘的老想著它茹毛飲血的生活。

再也受不了那種空虛,閒蕩,萎靡,神經衰弱,以及無理由、無目標、徒然磨蝕自己的、苛酷的批評。

從前有過偉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還相當威風;從遠處看,它還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從哪兒找到它生存的意義的呢?除了尋歡作樂,它又一無信仰。

態度很誠懇,外表相當風雅,骨子裡可是粗俗的,有時會不知不覺的流露出村野的舉止。

人很靈活,能隨著環境與對手隨時改變態度,說話雖多,可是經過思索的;他懂得聽人家的話,把聽來的當場吸收;既有同情心,資質又聰明,對什麼都感興趣, —— 由於天性,由於社會的薰陶,也由於虛榮心;在某種限度以內他為人規矩誠實。

思想自由,是那種所謂賢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會的數不清的責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

只是由於天生的慈悲心,由於充時髦,由於知識婦女的那種天真的學究氣,彷彿永遠揹著一項功課,非記得爛熟就有失尊嚴似的。

他愛好一闋交響曲的時候,彷彿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淺薄的修養,但運用得很高明。

克利斯朵夫直率嚴厲的批評,使他覺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著相當的懷疑態度,所以能承認對方的批評是準確的。他不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德國人而有所顧慮,反而以超越成見自豪。

要是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興和他們個別的談談。和流行的見解相反,他覺得跟這批人來往比他熟悉的文藝界更有意思。他們頭腦比較活潑,對於人類的熱情和公眾的利益更關切。

這些社會黨或急進社會黨的閣員,代表飢寒階級的使徒,居然對高階的享受自稱為內行,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順眼。當然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覺得這種作風不大光明。

舊教教會有無數的僧侶與會社,潛伏在民族的血管裡散佈毒素,把一切跟它競爭的生機都加以殺害。

長篇累牘的宣傳他們那套頹廢的風雅論調。

花最少限度的氣力博取最大限度的快樂。

國庫,職位,頭銜,國家所有的資源都被揮霍濫用了。

極有個性的那種醜陋,人品與服裝的可笑,舉止的粗魯,笨拙,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怪論,琢磨得不夠的。

克利斯朵夫拿著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勢,把它們一隻一隻放在鍵盤上時,她竟要軟癱了。她戰戰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彈不好。但儘管練琴練到幾乎害病,使表姊煩躁得叫起來,她當了克利斯朵夫的面總彈得不成樣子:她喘不過氣來,手指不是僵似木塊,就是軟如棉花;她把音彈糊塗了,重音也顛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頓,生著氣走了。那時她竟恨不得死掉才好。

這個連幻想都是那麼純潔的孩子,始終儲存著其實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裡跟騷動狂亂的巴黎女子混在一豈非常不慣。

眼看那些群眾以侮辱一個藝術家為樂,她心都碎了。

葛拉齊亞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園裡,不勝欣慰的跟她喜愛的自然界和生靈重新相聚。在她受過創痛而才安靜下來的心中,她帶來了一些北國的哀愁,彷彿一層薄霧,此刻給陽光照著,慢慢的融化了。她偶然想起苦惱的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坪上聽著熟悉的蛙聲跟蟬聲。

那是一封親切動人的信,告訴他說他不是孤獨的,勸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愛他,在上帝面前為他祈禱, —— 可憐的信,糊里糊塗的中途遺失了,他始終沒收到。

義大利那種和氣、恬靜、安樂、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顆貞潔沉默的心中, —— 可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象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種悲苦鬱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鬥爭;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

他不勝羞愧的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

他現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

心靈象海洋一般的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生命的烏雲都給掃蕩了, —— 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氣的基督在他們上空翱翔。

他心中裝滿了音樂,好似蜂房中裝滿了蜜一樣;他對著在心頭嗡嗡作響的金黃的蜜蜂笑著。

關在屋裡迷迷忽忽的時候,你以為能創造節奏嗎?那隻能象巴黎人一樣雜湊一些微妙而靜止的和聲!

很高興讓這個幾百年的森林象管風琴般的奏鳴,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筆下的森林。

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這是他棲身的島嶼,也是測驗他精神的氣壓表。一忽兒是烏雲密佈的天空,一忽兒是熱情激盪的狂風,一忽兒又是莊嚴的寧靜。

對於群眾的惡意,他一點兒不表驚奇,因為他素來瞧不起群眾,而且他的確能感到作品的美。

要他和藹可親根本不可能:那是他天生的缺陷。

照理他很可以寬宏大量的藉此機會消除他們以前的誤會,不必教克利斯朵夫再那麼委屈的向他開口。

他們的享樂主義只宜於肥頭胖耳的民眾,只宜於安富尊榮的特殊階級,對於窮人卻是一味致命的毒藥。

演奏的格調不高,音符的錯誤,只能使他泛起一點兒寬容的笑意:他踏進會場已經把批評精神丟開了,他這是為了愛而非為了批判來的。

把藝術家看作只求技術完滿的良工巧匠的觀念。

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對他的個性有種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好幾倍。在胸中氾濫的熱情非表現出來不可,各式各種的熱情都同樣迫切的要求發洩。他得鍛鍊一些作品,把充塞心頭的愛與恨一起灌注在內;還有意志,還有捨棄,一切在他內心相擊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權利的妖魔,都得給它們一條出路。

他的靈魂好比一座山:他取著所有的山道爬上去;有的是濃蔭掩蔽,迂迴曲折的;有的是烈日當空,陡峭險峻的;結果都走向那高踞山巔的神明。愛,憎,意志,捨棄,人類一切的力興奮到了極點之後,就和永恆接近了,交融了。

在這妖豔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經在他心頭吐放。

大半的人對青年的夢想暗中抱著敵視或訕笑的心思,其實大部分是懊喪的表現,因為他們也有過這種雄心而沒有能實現。

他們暗中抱著何等的惡意,想消滅新興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熱諷,或是使人疲勞,或是使人灰心, —— 或是在適當的時間來一套勾引誘惑的玩藝。

就是說呂西安那種和善的面目是虛偽的,因為遇到了一股壓不倒的力量而想無聲無息的使它窒息。

和某種只求感官的效果而絕不動心的巴黎樂派相反,他所加意鋪張的是強烈的意志,是一種陽剛的,健全的悲觀氣息。表現歡樂的時候又不講究格調的雅俗,只顯出平民的狂亂與衝動。

更恰當的說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時分把他被巴黎煙薰塵汙的靈魂洗滌一番。他雖不關心書中神聖的意義,但因為他呼吸到獷野的大自然氣息和原始人格的氣息,這部書對他還是神聖的。

喜氣洋溢的天空,猛獅般的人類,齊聲唱著頌歌,把克利斯朵夫聽得出神了。

但他心目中的大衛並非露著幽默的微笑的佛羅倫薩少年,或神情緊張的悲壯的勇士,象彌蓋朗琪羅表現在他們的傑作上的:他並不認識這些雕塑。他把大衛想象做一個富有詩意的牧人,童貞的心中蘊藏著英雄的氣息。年輕的牧童躺在地下對著太陽出神。清明的光輝,大地的威力,萬物的嗡嗡聲,野草的顫動,羊群的鈴聲,使這個還沒知道負有神聖使命的孩子引起許多幻想。他在和諧恬靜的氣氛中懶洋洋的唱著歌,吹著笛子。荒原上給巨大的陰影籠罩了,空氣沉默了;生命的氣息似乎退隱到地下去了。唯有安閒的笛聲依舊在那裡吹著。精神錯亂的掃羅王在旁邊走過。他失魂落魄,受著虛無的侵蝕,象一朵被狂風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覺得周圍是一平空虛,自己心裡也是一平空虛:他對著它哀求,咒罵,挑戰。等到他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下的時候,始終沒有間斷的牧童的歌聲又那麼笑盈盈的響起來了。掃羅抑捺著騷動不已的心緒,悄悄的走近躺在地下的孩子,悄悄的望著他,坐在他身邊,把滾熱的手放在牧童頭上。繁星滿天的夜裡又響起那個頌讚自然界復活的聖歌,和心靈痊癒以後的感謝曲。

他幾乎不能敷衍到曲子終了:他煩躁不堪,指點女歌手的口氣先是還冷冷的不至於失禮,這一回作曲家和表演者的不歡而散又給他們添了許多嚼舌的資料。

蟬在樹上唱,青蛙沿著水邊叫。夜裡,銀波盪漾的月光底下,萬籟俱寂。

她只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里糊塗的,懶洋洋的,相當貪嘴,動不動就臉紅;有時幾小時的不出聲,有時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容易哭,容易笑,會突然之間的嚎慟,也會象小孩子般縱聲狂笑。

到那兒去的樂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長得俏的話。

在此以前,她總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虛腫,噘著嘴,不勝睏倦的神氣。要是來了一個象她一樣饒舌,一樣愛聽巴黎謠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馬上活躍起來。她們絮絮不休的討論著戀愛問題。對於她們,戀愛心理學是和裝束,秘史,誹謗這幾件事同樣談不完的題目。

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為他們的談吐思想簡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樣。

在懺悔室裡把她鎮靜的預備好的題意儘量發揮,眉目清楚,有條有理,凡是要說的話都安排得層次分明。 —— 懺悔過後,她再拚命的尋歡作樂。

光陰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

我們永遠被世俗的義務跟浮華享樂束縛著跳不出去。

你不知道我們的懦弱把我們磨得多苦。你看到我們嘻嘻哈哈,調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藝,便以為我們腦子裡空空如也,瞧不起我們。

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脹得厲害。她無精打采的連話都不願意說,坐在鋼琴前面有氣無力的彈著。

他們單獨在一起,她把心裡的願望告訴他:他很費了點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見;她聽著他的勸告,必要時還得聽他埋怨,那副嚴肅與小心的神氣活象一個怪聽話的女孩子:那對她是種消遣,甚至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風騷的眼神表示謝意。

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險。

她和大多數慾望無所寄託而無從發揮的少女一樣,彷彿挺高興的蒐羅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輕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嘔的時髦人物。

在鍵盤上賓士的手指,跟別的弦一樣搔著她神經的琴絃的顫動,以及使她身心舒暢的快感。

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

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話而放聲大笑,不知不覺做著手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

男人們提到狩獵的時候那麼殘忍,談論愛情的口吻那麼粗暴,唯有談到金錢才精當無比,出之以冷靜的,嘻笑的態度。

他們永遠自命為輿論的先驅而從來不追隨輿論,與其和輿論表示同意,寧願跟它背道而馳。所以他們把貝多芬當做粗聲叫喊的老聾子;有些人還說他或許是個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負虛名的音樂家。

他的走運倒並不是靠他的音樂,而是靠他的多少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傷派的傳記宣揚得婦孺皆知的。

精靈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歡真誠,所以她大著膽子跟他一味頂撞,很固執的和他爭論。而兩人爭論完了,一點不傷和氣。

他們趕緊把破洞縫起來。因為他們都是些嬌弱的老頭兒,生怕看到事實的真面目。隨俗的思想,古典的傳統,精神上與形式上的墨守成法,缺少深刻的嚴肅,使他們那個大膽的運動無法完成。

易卜生的英雄式的無政府主義,托爾斯泰的《福音書》,尼采的超人哲學,到了他們江湖派的舞臺上只剩下那些巨人的影子,可笑而可憐!

巴黎之於文學,彷彿倫敦之於政治,是防止歐洲思想趨於過激的制動機。法蘭西學士院等於英國的上議院。君主時代的制度對新社會依舊提出它們從前的規章。革命分子不是被迅速的撲滅,就是被迅速的同化。

因為社團中人一有機會就馬上跨入學士院,而變得比學院派的人更學院派。至於當先鋒的或是當後備員的,又老是做自己集團的奴隸,跳不出一黨一派的思想。有的是囿於學院派的原則,有的是囿於革命的主張:歸根結蒂,都是坐井觀天。

凡是足以震動一下太文明的人的神經,滿足一下他們隱蔽的獸性的景象,無不具備。那對於一般漂亮女和交際花尤其特具魔力, —— 她們平時就有勇氣去擠在巴黎法院的悶人的審判庭上消磨整個下午,說說笑笑,嚼著糖果,旁聽那些駭人聽聞的案子。但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拒絕了。他在這種藝術裡進得愈深,覺得那股早就聞到的氣息愈濃,先是還淡淡的,繼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完全是死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肯定什麼道德理論;他所愛的古代的大詩人大音樂家,也並非規行矩步的聖人。

以前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煩的擺脫古代宗師的羈軛,攻擊虛偽的美學,虛偽的道德的時候,並不象這些漂亮朋友一般以遊戲態度出之;他是嚴肅的,嚴肅得可怕;他的反抗是為了追求生命,追求豐富的,藏有未來的種子的生命。但在這批人,一切都歸結到貧瘠的享樂。

鏗鏘的字眼,悅耳的句子,空空洞洞的互相摩擦的觀念,思想的遊戲,肉感的頭腦,長於推理的感官;這一切除了自私自利的供自己享樂以外,毫無用處。那簡直是望死路上走。而這個現象,和法國人口激減的情形相仿,是全歐洲不聲不響的看在眼裡而私心竊喜的。多少的聰明才智,多少的細膩的感覺,都浪費於無用之地,虛耗於下流可恥之事。他們自己可不覺得,只嘻嘻哈哈的笑著。

從頭至尾象時鐘一樣呆板,只有一個嚴肅的問題,一個劇本的雛形,一副空洞的骨架,外邊卻毫無血肉,只是一些書本式的句子。

遇到發噓的地方,應該教人鬨笑的對白,由演員預先暗示大家準備的地方,他們便鬨笑一陣。當那般悲壯的傀儡照著一定的規矩打呃,叫吼,或是暈過去的時候,大家便擤鼻涕,咳嗽,感動得下淚。

放蕩淫佚的下流習氣,只要象鍍金似的加上些鏗鏘的音韻,和諧的字句,他們便一概吞下。一切都是吟詩的材料。一切都是咬文嚼字的章句。一切都是遊戲。當雨果暴雷似的怒吼時,他們立刻加上一個弱音器,免得小孩子受了驚嚇! —— 在這種藝術裡,你永遠感覺不到自然的力量。他們把愛情,痛苦,死亡,都變成浮華淺薄。

只是一般抄襲摹仿的匠人,而非獨創風格,從大處落墨的作家。

主要是有一顆美妙的靈魂,有一雙鷹眼,象門洞一樣寬廣高大的腦門,有一副嚴肅堅強的神氣,光彩煥發而動人,再加一顆善於戰慄的心,一雙充滿著幻夢的眼睛。

這般作者從天上攪到地下,把帝王與扈從,護教團與文藝復興起的冒險家,一切騷擾過世界的元惡大盜,從墳墓裡翻出來: —— 為的是教大家看看一個無聊的傢伙,殺人不眨眼的暴徒,擁著殘忍兇暴的軍隊,後宮全是俘虜得來的美女,忽然為了一個十幾年前見過一面的女子顛倒起來。

動作不是疲乏就是過火,人物的抽象有如修辭學上的論證,空洞無物有如時髦女子的談話。整個劇本只是一幅古代人物與古代英雄的漫畫:長篇累牘的鋪張的無非是理性,理由,妙語,心理分析,過時的考古學。議論,議論,議論,永遠是法國人的那些嘮叨。克利斯朵夫存著譏諷的心思不願意斷定它美還是不美,他只覺得毫無趣味。

狹窄的巴黎文壇範圍擴大了,它裝著大膽的神氣向各方面去嘗試。甚至有兩三次同外界的戰鬥。我們在人生中探險,象遊歷家一般對什麼都感興趣。我們是探奇獵豔的使者,是永不厭倦的愛美的唐璜。

我們德國人老把理想主義掛在嘴上,實際永遠是追求我們的利益;我們深信不疑的自命為理想主義者,其實是一肚子的自私自利。你們卻更糟:你們不是用‘真理 ‘ , ’ 科學 ‘ , ’ 知識的責任 ‘ 等等來掩護你們的懦怯(就是說,你們只顧自命不凡的研究,而對於後果完全不負責任),便是用 ’ 藝術 ‘ 與 ’ 美 ‘ 來遮飾你們民族的荒淫。為藝術而藝術! …… 喝!多麼堂皇多麼莊嚴的信仰!但信仰只是強者有的。藝術嗎?藝術得抓住生命,象老鷹抓住它的俘虜一般,把它帶上天空,自己和它一起飛上清明的世界! …… 那是需要利爪,需要象垂天之雲的巨翼,還得一顆強有力的心。可憐你們只是些麻雀,找到什麼枯骨便當場撕扯,還要嘁嘁喳喳的你爭我奪。 …… 為藝術而藝術! …… 可憐蟲!

藝術是馴服了的生命,是生命的帝王。要做凱撒,先要有凱撒的脾氣。你們不過是些粉墨登場的帝王:你們扮著這種角色,可並不相信這種角色。象那些以畸形怪狀來博取榮名的戲子一樣,你們用你們的畸形怪狀來製造文學。你們沾沾自喜的培養你們民族的病,培養他們的好逸惡勞,喜歡享受,喜歡色慾,喜歡虛幻的人道主義,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們簡直是把民族帶去上鴉片煙館。結局是死;你們明明知道而不說出來。 —— 那末,我來說了罷: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沒有藝術。藝術是發揚生命的。但你們之中最誠實的作家也懦弱得可憐:即使遮眼布掉下了,他們也裝做不看見,居然還有臉孔說:不錯,這很危險。

美麗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象鮮花般傲然開放,還有把她們的姿色,甚至她們的醜惡,變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

對著閃光的羹匙、刀叉、銀的咖啡壺,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們更覺得其樂無窮。她們吃東西非常嚴格,只喝清水。

坐的地位老是能夠對鏡自照而同時窺探別人。永遠談不到什麼個性;眼睛活潑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裝得有神采,睜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

生活空虛,只求享樂。而享樂的慾望並非由於官能的需要,而是由於好奇。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樂奉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範。

要獨立,必須放棄社交,甚至連友誼都得犧牲。但最優秀的人都在懷疑,為了坦白的批評而招來許多不愉快是否值得。在這樣一個毫無血氣的時代裡,誰又有勇氣來這樣幹呢?誰肯為了責任而把自己的生活攪得象地獄一樣呢?誰敢抗拒輿論,和公眾的愚蠢鬥爭?誰敢揭穿走紅的人的庸俗,為孤立無助,受盡禽獸欺侮的無名藝人作辯護,把帝王般的意志勒令那些奴性的人服從?

在控制群眾的趣味方面成為一個拿破崙,把藝術界的病人一古腦兒趕入瘋人院。可是你們已經沒有拿破崙了 …… 你們的批評家先就生活在惡濁腐敗的空氣裡,已經辨別不出空氣的惡濁腐敗。其次,他們不敢說話。他們彼此都是熟人,都變了一個集團,應當互相敷衍。

那種虛偽的思想的自由永遠在變本加厲,差不多沒有人敢抵抗。群眾沒有披露意見的能力,心裡很厭惡,可沒有一個人敢把心中的感覺說出來。

在這商業化的民主國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藝術思想。批評家跟在作家後面,柔順的,毫無異議的宣稱,藝術品主要的功能是討人喜歡。社會的歡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賣座不衰,就沒有指摘的餘地。

偶爾有一個剛強的藝術家對時行的,病態的,空虛的藝術品而反抗,作家們就高傲的回答說,既然群眾表示滿意,便證明他們作者是對的。這句話儘夠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

精神的懶惰和性格的懦弱都得其所哉了。

批評家在法國有極大的權威。群眾恭而敬之的接受他們的裁判。

出賣娛樂的商人分做兩派。一是舊式的國粹派,全是粗野的毫無顧忌的詼謔,把一切的醜惡和畸形的身體,作為說笑打諢的材料;那是臭肉一般的,淫猥的,大兵式的戲謔。他們卻美其名曰大丈夫的爽直,自命為把放浪的行為與道德調和了,似乎到處都瀰漫著精神賣淫的風氣。

這樣便產生了象雨點那麼多的小說,老是撒野的,裝腔作勢的,文字又如小兒學語一般的含糊不清,令人讀了如入香粉起,聞到一股俗不可耐的香味與甜味,不三不四的賣弄風情,存心為一般最無聊的人玩弄虛偽的情感,又是撒嬌又是粗野的風格,惡俗不堪的心理分析。表現一種生活的甜美,細膩的風格,象不勝慵困的少年,半闔著眼睛,對著愛情的幻夢微笑。

可是他語言的程度太淺,難於領略前者的思想分析和後者幽默而淵博的風趣。

在意境高遠而不免空洞的天才梅特林克之前,他也站了一會,覺得有股單調的,浮華的神秘氣息。

那時的文壇正擠滿了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女人寫作原來是很有意思的,只要她們能夠真誠,把任何男性不能完全瞭解的方面一女子隱秘的心理 —— 描寫出來。可是很少女作家敢這麼做;她們多半隻為了勾引男子而寫作:在書中如在客廳裡一樣的扯謊,搔首弄姿,和讀者調情。

便搜尋枯腸,製造些淫猥怪異的新花樣:因為群眾的肚子已經給塞飽了,佳餚美味都吃膩了,對最淫蕩的想象也很快的覺得平淡無奇:作者非永遠加強刺激不可,非和別人的刺激競爭。

你們難道沒想象到一張嫵媚的臉為一幅肖像畫所增加的美,一顆偉大的心靈為一闋音樂所增加的美嗎? …… 可憐蟲! …… 你們只關心技巧是不是?

你們彷彿不聽演說家的辭句,只聽他的聲音,只莫名片妙的看著他的手勢,而認為他說得好極了 ……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啊! …… 你們這些糊塗蛋!

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

克利斯朵夫對那些音樂界的俗物尤其感到噁心的,是他們的形式主義。他們之間只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等於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地。

多少藝術家過著沒世無聞的生活,讓以後的新聞記者爭著以最先發見他們,做他們的朋友為榮;還有少數勤奮的學者,毫無野心,不求名利,一點一滴的把法蘭西過去的偉大發掘出來;另外一批則是獻身於音樂教育,為法蘭西未來的光榮奠定基礎。其中有多少聰明才智之士,性靈的豐富,胸襟的闊大,興趣的廣博,一定能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

竭忠盡智的孤高虔敬之士。

最優秀的都是遠離塵囂而在靜默之中工作的。

聲勢浩大的音樂潮流,並不是因為群眾的趣味真正發展到了這個程度。這是一種風起雲從的時髦,影響只及於一部分優秀人士,而且也把他們攪昏了。

它本身沒有充分的生命力,呼吸短促,缺少血液,缺少意志,有如弱不禁風的女子需要男性扶持。

他們幾乎全部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由於故意,由於驕傲,由於落落寡合。

整個作品的風格是一種精煉到極點的單純。

想以最低限度的疲勞來獲得效果,因為懶惰而不願意費力去建造瓦格納派的鉅製。

屋子裡黴腐的氣味依舊不減。其實他們覺得這樣倒是挺舒服的,對現代的大潮流反而懷有戒心。

在這種環境裡,音樂自然會染上一股迂腐之氣,而不是給精神的一種慰藉了;他們的音樂會不是等於歷史課,就是含有鼓勵作用的舉例。凡是前進的思想都被變成學院化。氣勢雄偉的巴赫被他們供奉到廟堂裡去的時候,也變得循軌蹈矩了。

在場的都是些匍匐膜拜的群眾,虔誠的,偏執的,喜歡攻擊人的信徒。為首的是個極純粹極冷靜的人,性情固執而帶幾分稚氣。

他們的音樂也缺少新鮮空氣,有股閉塞的,陳腐的,殘廢的氣息。這和貝多芬不問晴雨的在田野裡跑著,在山坡上爬著,手舞足蹈,駭壞了羊群的那種作曲方式完全相反。

執筆作證的人中頗有些鼎鼎大名的文學家和嚴正的批評家。一個信仰舊教,提倡倫常的詩人,把一部描繪希臘淫風的作品讚揚備至。那些極有抒情氣息的文章所推重的小說,儘量鋪陳各個時代的淫風:羅馬的,亞歷山大的,君士坦丁堡的,義大利和法蘭西文藝復興時代的,路易十四時代的, …… 簡直是部完備的講義。另外有一組作品以地球上各處的性慾問題為物件:態度認真的作家們,象本多派教士一樣耐性的研究著五大洲的豔窟。在這批研究性慾史地的專家中間,頗有些出眾的詩人與優秀的作家。要不是他們學問淵博,旁人竟分辨不出他們與別的作者有什麼兩樣。他們用著確切精當的措辭敘述古代的淫風。

他們很勇敢的離開大路,撲到森林中去摸索,想教自己迷失。但他們都是挺乖的小孩子,怎麼樣也不會迷路。有的走了一二十步,又繞到大路上來了。有的才走了一忽兒就累了,不管什麼地方就停下來。有的差不多快摸到新路了,可並不繼續前進,而坐在林邊,在樹下閒逛了。他們所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賦他們都齊備, —— 只少一樣:就是強烈的生命。

能夠不至於因缺少毅力,缺少信心,缺少精神上的指南針而陷落而顛覆的,幾乎一個都沒有。

堅固的城牆快崩陷了;一個音響的魔術師正變出一個百花怒放的春天;古老的音樂樹上已經長出新枝嫩葉;在和聲的花壇裡,奇花異卉眯著笑眼望著新生的黎明;人們已經聽到琤琮的泉聲,溪水的歌唱 …… 那境界簡直是一首牧歌。

因為生活孤獨而有時不免發些怪論,冥思默想的習慣使他們在批評的時候不大容忍,傾向於嘮叨。

他毫無成見,抱著極大的好奇心,非常熱烈的想認識新音樂,瞻仰一下天才的傑作。但他雖然費盡心思,始終沒聽到。

這些勇猛的戰士,在好鬥那一點上互相爭勝的傢伙,只要眼前沒有什麼盛名享得太久的古人給他們攻擊,都能為了一種共同的熱情 —— 愛國的熱情 —— 而攜手。

克利斯朵夫因為來到巴黎以後只看見雨跟霧,不禁要信以為真了;但要是沒有太陽,藝術家的使命不就是創造太陽嗎?不錯,他們的確點著他們的小燈,但只象螢火一般,不會令人感到暖意。

高聲與低聲之間沒有中庸之道。選擇只有低吟淺唱與大聲吶喊兩種。

彷彿不管是啤酒,是香檳,是糖麥水,是葡萄酒, —— 他們能一起灌下,決不會醉。巴黎那些小鳥兒的胃口竟這麼大,克利斯朵夫簡直看呆了。他們卻若無其事,好比無底的酒桶,儘管倒進許多東西,實際上可點滴不留。

在那裡匆匆忙忙的指揮著貝多芬的一支交響曲,彷彿急於奏完的神氣。隔壁歌舞廳裡的音樂和《英雄交響曲》中的《葬禮進行曲》混在一塊兒。

唯有當著別人,他才會立刻恢復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氣與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慾也老是有個實際的目的。凡是與現下的時尚無關的東西,他一概不發生興趣。

他是個最枯索,最無詩意,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的人,卻對於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樂感到濃厚的興趣,覺得其中有股迷人的力量。

兩人又一致同意的說,這樣一個天才決不該被埋沒;他們自告奮勇要教人知道他的價值,可是心裡都打算儘量利用他來替自己博取榮譽和利益。

努力想了解,專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沒有一點雜念;但在這片雲霧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著頭腦,只顧裝著內家的模樣顛頭聳腦,看那個沒法安靜的評論家擠眉弄眼的意義,來決定自己稱許的表情。

看人家的文章,什麼都在他蠢笨的頭腦裡攪成一團糟,同時還要傲慢的教訓別人。他把文章寫得自命不凡,夾著許多雙關語和盛氣凌人的學究氣;他的性格完全象學校裡的舍監。有時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駁,便啞口無言,裝假死。他頗有些小聰明,同時也是鄙俗的傖夫,忽而目中無人,忽而卑鄙無恥,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節的諂媚那班親愛的大師。

他那個人是個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輕薄,也有他喜歡自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兒酸溜溜的下些斷語,一忽兒不倫不類來一個比較,一忽兒說出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謬絕倫的廢話。在讚頌貝多芬的時候,他竟看到作品中有猥褻的成分,有淫蕩的肉感。明明是憂鬱的思想,他以為有浮華的辭藻。

他是默默的,長時間的,好比海綿一樣,吸收著各種人物的印象,把它們帶走。他似乎什麼都當時他的神氣不過是個蠢笨的德國人,只管狼吞虎嚥,唯恐少吃了一口。

鄰座的人不懷好意的勸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滿滿的,他都毫不遲疑,一飲而盡。雖然他不慣於飽餐豪飲,尤其在幾星期來常常捱餓的情形之下,他卻還支援得住,不至於象別人所希望的那樣當場出彩。他只坐著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為他醉了。其實他除了留神法語的對話太費勁以外,只聽見談著文學也覺得厭倦: —— 什麼演員,作家,出版家,後臺新聞,文壇秘史,彷彿世界上就只有這些事!看著那些陌生的臉,聽著談話的聲音,他心裡竟沒留下一個人或一縷思想的印象。

他在一句話中愣住了,怎麼也說不出下文,便把拳頭往桌上一擊,不作聲了。

克利斯朵夫看見這個受著民主洗禮而始終沒有脫掉破爛衣衫的中世紀城市,不由得詫異。

感激之餘,他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計劃嚕嚕嗦嗦的說給高恩聽。高恩尤其頭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時時刻刻非常感動的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他的手。他還要來一下德國式的碰杯,說著多情的話祝福故鄉的人,祝福萊茵河。

但他寫信遠不及寫整本的樂譜容易;所以他把旅館裡那些要不得的筆跟墨水咒罵了一頓,塗來塗去,撕掉了四五張信紙以後,終於不耐煩了,把一切都扔了。

他對母親抱著無限的溫情,又為了把她孤零零的丟下而非常不安。

克利斯朵夫彷彿當胸捱了一拳,氣得滿面通紅的回答:“你將來會聽見的。”

對作者的天分暗中覺得驚奇;但因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又傷了他的自尊心,

在克利斯朵夫那種出言不遜的,憤激的態度之下,他辨別出一種力量,一種他知道很難得的力量, —— 尤其在藝術界中。

因為憑著他悲觀的看法和閱世的經驗,知道一個人被患難磨折的結果,頑強的意志終於會就範的。

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敵的城裡,那真是孤獨到了極點。

正如海洋在黑夜裡也依舊狂嘯怒吼。

雖是竭力抑制,終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因為那混賬而放肆的小丫頭嘲笑他的口音,故意搗亂,不聽他的指導,他氣得大發雷霆。

他們那種漫無秩序的忙亂把他頭都鬧昏了。巴黎給他的印象是一個混亂的社會,受著專制傲慢的官僚政治統治。

壟斷,跌價,收入的數目等等的名辭,和藝術的尊嚴與著作權等等混在一起。終於他發覺大家談的是商業問題。

已故作家的作品以廉價傾銷的方式跟現存藝術家的作品競爭是不光明的行為。

以同樣渴求準確的熱情,去分析時下幾個最負盛名的人的私生活。

那些似乎很博學的漂亮人物,對他們本行以內的東西(文學與藝術),一越出巴黎的範圍,就連最粗淺的知識都沒有。

他們的詢問克利斯朵夫也只是為了禮貌而非為了好奇心,那是他們完全沒有的;至於他的回答,他們壓根兒就不大想聽,急於要回到那些教全桌的人都開心的巴黎瑣事上去。

他們的愚昧無知與冒充風雅的脾氣最適宜接受這種思想。

他宣稱新藝術已經誕生,過去的成規都被踩在腳下了。

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對這個革命派音樂家暫時取保留的態度,預備看過了作品再說;一方面也對大家把全部音樂作犧牲而奉為音樂之神的傢伙大為懷疑。他聽見別人用褻瀆不敬的語氣談論昔日的大師,非常憤慨,可忘了自己從前在德國說過多少這一類的話。他在本鄉自命為藝術叛徒,為了判斷的大膽與直言無諱而激怒群眾。

結束了冗長可厭的辯論,克利斯朵夫駭然發覺原來批評家對所談的問題根本外行。

看他揮著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許多笨拙而急劇的動作,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尖聲尖氣的嚷著。

為了獨立不羈,精神騷亂而到處受到放逐,永遠受著一個內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沒法住定一個地方。但它的確是個留戀鄉土的民族,儘管給人驅逐。

淚眼晶瑩,他望著不得不訣別的鄉土隱沒在雲霧裡 …… 早先他不是渴望離鄉的嗎? —— 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來,又覺得心碎腸斷。

你在她心中睡過,在她懷裡躺過,深深的印著她的痕跡;而她也儲存著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過去,和我們愛過的人的骸骨。

竭忠盡智,孤高淡泊,充滿著愛,力求上進,屏著孜孜不倦的毅力,默默無聲的在那裡苦幹。

恨那些為了求名求福而自甘墮落,而玷辱他們民族的使命的人。

把民族的惡習和可笑的地方大膽的暴露出來,把它們剷除, —— 尤其要剷除那些利用這些缺點而靠它們過活的敗類。

就是被這種逆來順受和自欺其人的心理斷送了,給壓迫者隨意擺佈。

眼看迫壓一天天的加重,四周都是腐敗的藝術,不道德的無恥的政治,萎靡不振而甘心樂意趨於虛無的思想:唉,跟我們一同受罪的人有多少!

但願美麗的囚犯從麻痺中振作品來,推倒她牢獄的牆壁!她還沒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敵人的無用呢。

煤氣街燈搖晃不定,好似快要熄滅的蠟燭。半明半暗中,行人象兩股相反的潮水般擁來擁去。車馬輻輳,阻塞交通,賽如一條堤岸。馬蹄在冰冷的泥漿裡溜滑。馬伕們的咒罵聲,電車的喇叭聲與鈴聲,鬧得震耳欲聾。這些喧鬧,這些騷亂,這股氣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

大家無動於衷的眼看著那可憐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的空虛;——一小時以來,他對於這些芸芸眾生,這種腐敗的氣氛,竭力抑捺著心中的反感,此刻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氣都閉住了。他不由得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路上的行人看見這大孩子的臉痛苦得扭做一團,大為驚異。他望前走著,腮幫上掛著兩行眼淚,也不想去抹一下。人們停住腳步,目送他一程。這些被他認為胸中存著惡意的群眾,倘若他能看到他們心裡去的話,也許會發見有些人除了愛譏諷的巴黎脾氣之外,還有一點兒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淚水淹沒了,什麼都瞧不見。

空著肚子,眼睛乾澀,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兩個鐘點,一動也不能動。終於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掙扎起來,上床睡了。但他又墮入狂亂的昏懵狀態。我的床可以給我安慰,休息可以蘇解我的怨嘆;可是你又拿夢來嚇我,把幻境來驚擾我。

只要是莊嚴偉大的,都是對人有益的,痛苦的極致便是解脫。

致心靈於萬劫不復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歡樂,自私的猥瑣的煩惱,沒有勇氣割捨過去的歡娛,為了博取新的歡娛而自甘墮落。克利斯朵夫被《聖經》中那股肅殺之氣鼓舞起來了:西乃山上的,無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風,把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受著克利斯朵夫獷野不羈的性格誘惑,很可笑的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氣惱又得意。

小城市的那種閉塞偏狹壓著他的精神。

他寧可跟那些死心眼兒的,頭腦狹窄的,對一切新思想都不願意瞭解的老頑固打交道!硬來,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罷,可以用鐵鍬去開鑿,用火藥去炸燬。可是對付一塊沒有定形的東西,輕輕一碰就會象肉凍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點痕跡的,你能有什麼辦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這種泥淖裡都變得無影無蹤:即使有塊石頭掉下去,深淵的面上也不會泛起多少皺紋;嘴巴才張開了一下,馬上又閉了起來。

為了使榮譽與恐懼不致牴觸,他故意低著頭走過冠冕,表示他沒看見冠冕而不行禮,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歲的老教授又是一個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裡是最有聲望最受尊敬的學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麼少尉之流,會趕緊從人行道上閃到街心去讓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這些瑣碎的奴性表現,不由得心頭火起。他為之痛苦極了,彷彿卑躬屈節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著軍官們飛揚跋扈,暗中非常氣憤:他故意不讓路,一邊還直瞪著眼回敬他們。好幾回他差點兒鬧事,彷彿有心尋釁似的。雖然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類惹是招非的舉動的無聊跟危險。

揭穿各地軍營裡的腐敗,把軍官全描寫成壞蛋,除了做個聽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曉得閒逛,喝酒,賭錢,借債,受人廝養,互相攻訐,從上到下的欺負下屬。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要服從這種人,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他可不知道軍人中間有一部分極高尚的人也在那裡痛苦,因為他們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多少的精力,青春,榮譽,信仰,不惜犧牲的熱情,都給糟蹋了,浪費了,剩下的只有職業的無聊。

覺得有股無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覺醒, —— 那便是天南地北到處流浪的本能!

她頭腦狹窄,膽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腸挺好,那種愛人和被愛的需要令人感動,也令人喘不過氣來。她敬重兒子,因為覺得他很博學;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使他的性靈窒息的。

做母親的不瞭解什麼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倫之樂,盡了平凡的責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學的確也有許多真理和偉大的精神在內。她那顆心是隻知有愛不知有其他的。捨棄人生,捨棄理性,捨棄邏輯,捨棄世界,捨棄一切都可以,只不能捨棄愛!這種愛是無窮的,帶著懇求意味的,同時是苛求的。她自己把什麼都給了人,要求人家也什麼都給她;她為了愛而犧牲人生,要被愛的人也作同樣的犧牲。一顆單純的靈魂的愛就有這種力量!象托爾斯泰那麼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過於纖巧的藝術,摸索了一輩子,幾世紀,經過了多少艱辛,多少奮鬥而得到的結論,一顆單純的靈魂,靠了愛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盪著的另外一個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規則,需要另外一種智慧。

可憐的母親雖然憑著直覺早已猜到這樁秘密,可老懷著鬼胎不願揭穿。晚上他們倆一燈相對,默然無語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他要說出來了;驚駭之下,她開始東拉西扯,把話說得很快,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可是無論如何非阻止他開口不可。

但所有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長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氣,把手放在母親手上,說道:“媽媽,你聽著。我有事跟你說。”但這一回他始終板著正經的臉說下去,神氣的堅決和嚴肅使人沒有懷疑的餘地。於是她不作聲了,血都停止了,渾身冰冷,眼睛嚇得呆呆的,直瞪著克利斯朵夫。

他聽了象受著刑罰一樣,終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受良心責備。

他對於哥哥遺棄母親的行為憤慨非凡,斥為自私自利的獸行。他居然當面跟克利斯朵夫這樣說,用長輩的口吻教訓他,彷彿對付一個該打的小孩子。

克利斯朵夫氣壞了,把弟弟連捶帶踢的趕出門外,拿他看作小壞蛋,假仁假義的畜生。弟弟為了出氣便去煽動母親。母親被他一激,以為克利斯朵夫真是個忤逆的兒子。她聽見弟弟說克利斯朵夫沒有離家的權利,覺得正中下懷。哭原來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還不甘心,便說了些偏激的話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惱了。兩人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結果是至此為止還在猶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決心,加緊作出發的準備。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鄰居哀憐他的母親,認為她是犧牲者而他是劊子手,便咬咬牙齒,再也不改變主意了。

生著無謂的氣,把有限的光陰虛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

嚎啕著撲過來勾住他的脖子。她渾身滾熱的擁抱著兒子。

她用著婆婆媽媽的,惹人氣惱的,糾纏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他屢次想和她說些心腹話。但正要開口的時候,他們之間忽然有了一道萬里長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來。還有無數的小事情,沒有惡意的怪脾氣,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著惱,覺得和母親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閒話翻來覆去的嘮叨,或是用那種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時代的無聊事兒,永遠把他跟搖籃連在一起。我們費了多大力量才從那裡跳出來,長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麗葉的乳母抖出當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著冥頑的物質壓迫的混沌時代!

那天傍晚,溫和的太陽顏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懶洋洋的彷彿快睡著了。各處村子上的小鐘在靜寂的原野裡悠悠的響著。一縷縷的煙在阡陌縱橫的田間緩緩上升。一片輕盈的暮靄在遠處飄浮。白的霧氣在潮溼的地下,等著黑夜降臨好望上升去……一條獵狗鼻子盡嗅著泥土在蘿蔔田裡亂竄。成群的烏鴉在灰色的天空打轉。

她們毫不羞怯,照舊嘻嘻哈哈的,說話很放肆。他並不留神她們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們的嘻笑聲,搗衣聲,遠處草地裡的牛鳴聲,目不轉睛的釘著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 —— 不久,那些女孩子發覺了他注視的物件,互相說些俏皮話;那姑娘也冷言冷語的刻薄他。因為他老待著不動,她便站起身子把絞乾的衣服晾到小樹上去,順便過來對他看個仔細。走近他身邊的時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灑在他身上,涎皮賴臉的望著他笑。

象害了夢遊病一樣:心靈中有意識的部分貫注著樂思,其餘的部分便讓另外一個無意識的心靈佔據了,那是隻要他稍一分心就會起來控制他的。

一邊從舞伴的肩頭上向他丟了幾個眼風,並且為了挑撥他,故意和村裡的少年調情打趣,嘻開著大嘴傻笑,高聲說些無聊的話。在這一點上,她和一般交際場中的姑娘並無分別:被人家一瞧,她們就以為非當眾嘻笑騷動一陣不可。

克利斯朵夫肘子撐在桌上,拳頭託著下巴,看著她裝腔作勢不禁從眼睛裡表示出他的熱情與憤怒:他頭腦還算清醒,不至於看不出她的詭計,但已不夠清醒到不上她的當;所以他時而憤憤的咕嚕,時而聳聳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他說話頗有主子的口吻,而他們天生是奴才脾氣。

這種屈服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氣平了一些,觀察事情也冷靜了些。他一眼就看出這些大兵的主腦是個班長——眼睛兇狠的小個子,鬥牛狗似的臉,卑鄙無恥的惡棍。

但他驕傲的性格不讓他走:他不願意被人看出他躲避這些流氓。——對方那雙陰狠兇橫的眼睛釘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渾身緊張,憤怒非凡的瞪著他。那班長把他打量了一會,被克利斯朵夫的臉打動了說話的興致,用肘子撞著同伴,一邊冷笑一邊教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張開嘴來罵。克利斯朵夫迸著全身之力,預備把杯子摔過去了。

正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剛想開口,不料被一對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於是他怒不可遏的轉過身去,把他們狗血噴頭的大罵一頓。目標轉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幾分鐘,看見敵人無意再向他尋釁,方始站起,慢慢的拿著帽子,慢慢的向大門走去。

那是善意已久的報復,過去受的恥辱都洗雪了。他們還沒想到闖了這個禍的後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著說話,各人誇說自己的英勇。他們和克利斯朵夫表示親熱,他也因為能夠跟他們接近而很高興。

三個之中受傷最輕的班長睜開眼來,滿懷怨毒的目光把周圍的鄉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剛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罵,發誓要報復,把他們統統牽連在內;他憤怒到氣都喘不過來,恨不得把他們一起殺死。

軍官掙扎著想爬起來,殺氣騰騰的眼睛瞪著那個說話的人。

他們磨拳擦掌的把他團團圍住。克利斯朵夫看見那些駭人的臉越逼越近:恐怖使他們變成瘋狂了。他一聲不響,不勝厭惡的扯了個鬼臉,把帽子望桌上一扔,徑自坐到屋子的儘裡頭,轉過背去不理他們了。

你一聲不出,只會擠眉弄眼,把屁股送過去給人家的皮靴踢;對啦,你還會道謝呢!你不害臊麼? …… 你們都不害臊麼?你們簡直不是人!膽子象綿羊似的,連頭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這城裡人來給你們作榜樣! —— 如今你們把什麼都推在他頭上!

兩人被霧水浸得渾身溼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幾步之外,土堆高頭就掛著鐵路上的訊號燈。他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慾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過一小時,他可以自由了。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受萬惡的勢力壓迫嗎?

右邊是一株禿頂的白楊在瑟索搖曳。後面是一株大胡桃樹,黑黝黝的光禿的枝幹象鬼怪似的。成群的烏鴉停在樹上沉重的搖擺。枯萎的黃葉一張一張落在靜止的水塘裡。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

一種渺茫的希冀,是他當做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

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

所以他瞧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隱沒了。蘇茲孤零零的踏著泥濘的路回家,拖著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淒涼。他好容易才捱到家裡,爬上階梯。一進臥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

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象一堆破絮。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裡翕動,好比爐灶的風箱。腦袋重甸甸的,發著高熱,他整天溫著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

可是一剎那之間她又恢復了先前那種麻木的神態。

儲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作料豐富的湯,標準的清燉砂鍋,龐大無論的鯉魚,酸鹹菜燒醃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麵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嚥的得意極了。

他用著感動而浮誇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

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絃,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遛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

克利斯朵夫很喜歡詩歌,可一首都記不得,他一邊聽一邊恍恍惚惚的幻想起來,終於音樂代替了字句,把詩完全給忘了。

他的記憶彷彿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給它儲存在那裡。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的汲取它的寶藏;蘇茲看見克利斯朵夫興致這樣濃厚也覺得不勝快慰。他有時碰到過一些殷勤的聽眾或溫良恭順的學生,可始終缺少一顆年輕而熱烈的心來分享他多麼豐富的熱情。

那簡直是在他們的快樂上面澆了一盆冷水。蘇茲膽子太小了,不敢爭辯;又是太真誠了,不能扯謊,便支吾其辭的想解釋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斬釘截鐵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許對方再說下去。然後是一片難堪的靜默。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使可憐的老人傷心未免野蠻;但他濫用威力,不願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樹林,三個人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

在那邊他把他字彙中所有的驚歎辭都用盡了,拿這件倒楣事兒向站上看門的和別的等車的旅客講了幾十遍。

雖然希米脫心癢難熬的想顯本領而一再暗示,他可絕對不接下文。但蘇茲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們的朋友來獻寶。

那時蘇茲的快樂簡直無可形容;他的歡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滿意和希米脫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為他們倆所感到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愉快,而蘇茲是把兩個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

他把所有細膩的地方都能準確的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

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裡廝殺,既不知道跟誰廝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廝殺。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的聽任擺佈:因為它需要活動。

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只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裡頭,而那班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倒反終身只能抱著一些可憐的樂譜。

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洪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

音樂給他的滿足,只象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

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

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裡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她惡狠狠的把他數說了一頓,拿他當老瘋子看待,說她一向認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罵。

跟他的理想牴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後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週的賬目上有規則的舞弊。他明知學生們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腦後。他明知大學裡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後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 —— 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

倒反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他那麼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

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後,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

四月的黃昏多麼柔和;夜鶯在四下裡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象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的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的閃在路旁,高高興興的和趕車的打招呼。

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象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薰陶。他的思想有時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於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對庸俗的東西過於寬容,但他的本能決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瞭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

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裡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茲老人等於忽然發見了整個的新天地。

那已經不是單調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象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

他的手索索的抖著,

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後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還有一節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論的。

老人渾身打戰,起吁吁的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望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的嚷著。他幸福了,窒息了。

老蘇茲對剛才的發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著,氣吁吁的,等心裡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裡,象孩子一般的笑著。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可是他象聖誕前夜的小孩子一樣興奮,整夜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一刻兒都沒睡著。到半夜一點,他想起來吩咐莎樂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盤蒸鯉魚,那是她的拿手菜。

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讓莎樂美聽見聲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膽,唯恐錯失了火車的時刻,雖然克利斯朵夫在八點以前決不會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說得不錯,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蘇茲躡手躡腳的走下地窖,那是因為怕著涼,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來的時候腦門在環洞高頭重重的撞了一下,趕到提著滿滿的一籃爬完梯子。

把最美的薔薇和初開的紫丁香一起剪下。隨後他回到臥室,性急慌忙的颳著鬍子,割破了兩三處,穿扮得齊齊整整,動身往車站去了。

老蘇茲掛著一尺長的臉回來,從也是剛回家的莎樂美嘴裡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為懊惱,差點兒哭出來。他認為老媽子太蠢了,怎麼在他出門的時候沒有託人家請克利斯朵夫等著。他非常憤怒。莎樂美眼他一樣氣哼哼的回答說,她想不到他會那樣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錯失了。老人並不浪費時間和她爭,立刻回頭走下樓梯,依著鄰人渺渺茫茫的指點,出發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門上,沒見到一個人,連一張道歉的字條都沒有,很是生氣。在等下一班火車開行之前,他不知道怎麼辦: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這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帶柔和的山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園子,櫻桃樹開滿了花;有的是碧綠的草地,濃密的樹蔭,年代並不悠久的廢墟;青草叢裡矗立著白石的柱子,上面放著古代公主們的胸像,臉上的表情那麼溫和,那麼可愛。城的周圍,只看見青蔥的草原與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叢中,山烏叫得非常快樂,好比一組輕快響亮的木笛在那裡合奏。要不了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惡劣的心緒消散了:他把蘇茲完全給忘了。

克利斯朵夫一躍而起,象條魚從水裡跳出來似的,直著嗓子接唱下去。他高興之極的回過身來:滿面通紅,頭上盡是亂草。他們倆互相叫著姓名,向對方奔過去。蘇茲跨過土溝,克利斯朵夫跳過柵欄。兩人熱烈的握著手,大聲說笑著一同望家裡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兒說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幾分鐘以前還決定搭車回家,不再去找蘇茲,現在立刻感覺到這顆心多麼善良多麼純樸,開始喜歡他了。還沒走到蘇茲家裡,他們已經彼此說了許多心腹話。

象他那種至誠的心是把這些瑣碎事兒看做天樣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覺得好玩,同時也更喜歡他了。為了安慰主人,他說還有吃第二頓早點的胃口,而且他馬上用事實來證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煩惱一霎時都化為烏有: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過來了。講到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滑稽,好比一個放假回來的小學生。蘇茲眉飛色舞,不勝憐愛的瞅著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克利斯朵夫一邊談話一邊在室內來回踱著。他走近開啟著的鋼琴的時候,蘇茲就留神他的腳步,心裡巴不得他停下來。耿士也是一樣的期望著。果然,克利斯朵夫嘴裡說著話,不知不覺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著別處,把手指在鍵盤上隨便撫弄;這時兩老的心都跳起來。

一邊談著一邊又按了幾個和絃,接著竟是完整的樂句;於是他不作聲了,正式彈琴了。兩個老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會心的眼色。

正在掙扎的時候,黑夜裡忽然象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麼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拚著最後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後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麼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象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瞭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們製造了虛幻的境界把自己關在裡頭跳不出來;並且和所有的藝術黨派一樣,結果對實際的人生完全隔膜了。

結果對自己對人生也取了這種輕視與冷嘲熱諷的態度。因為他從前相信過不少天真與豪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譏諷與懷疑的路上走。既沒有勇氣保護他的信念不受時間一點一滴的磨蝕,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為還相信他早已不信的東西,他便儘量嘲笑自己過去的信念。他有種德國南方人的性格,貪懶,軟弱,擔當不起極端的好運或厄運,太熱與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溫和的氣候維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覺的只想懶懶的享受人生。

想些萎靡不振的念頭。他的藝術也沾染了這種氣息,雖然因為他才氣縱橫,便是在迎合時流的頹廢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對自己的沒落比誰都感覺得更清楚。

他認為這個人物在藝術界是獨立精神的象徵,指望從他那兒聽到些友善的勉勵的話,使自己能繼續那毫無收穫而不可避免的鬥爭,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家和社會的鬥爭,一息尚存決不休止的鬥爭。

奇形怪狀的新建築觸目皆是;現代的德國儘量在這方面運用淵博的學問,創造一種野蠻的藝術,以鉤心鬥角的人工來代替天才。

出人不意的矗立著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迴廊,有雉堞的堡壘,萬國博覽會會場式的建築。

他說到內地生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望後仰著,半闔著眼睛,讓他自個兒說著,彷彿並沒有聽。

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看到這愣頭傻腦的青年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了,覺得挺好玩,便無精打采的聳聳肩,指著鋼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彈彈吧。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種態度又膽小又委屈,開始彈奏了。哈斯萊不久便睜開眼睛,豎起耳朵,象一個藝術家聽到一件美妙的東西的時候一樣,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

他先是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但眼睛不象先前那麼沒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動起來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過來,嘰嘰咕咕的表示驚訝跟讚許,雖然只是些悶在喉嚨裡的驚歎辭,但那種聲音絕對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他不由得暗中氣惱,有種下意識的嫉妒,而同時也感到非常快樂。聽他起著少年人的熱情與騷動解釋作品。

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嚴厲,毫不留情的譏諷他的計劃,譏諷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諷一樣,因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毀克利斯朵夫對人生的信念,彷彿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統統抹掉。

在一個你素來敬愛的人嘴裡,聽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話,你又怎麼回答呢?何況哈斯萊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闔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說了一遍:“有我呢!”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剎那,但瞅著克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采。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佔了上風。他回覆了麻痺狀態,那是內心生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

其實她是常常這樣心血來潮的鬧脾氣的。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去,又附了一張便條,約他在完場以後見面

標簽: 朵夫  克利斯  他們  自己  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