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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如刀

作者:由 趙華宇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7-11-09

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天會黑的比較快。

阿平坐在屋簷上,喝著酒,看著夕陽餘暉說出了這樣的話。

一【秋分】

每年秋分時節阿平都會帶著刀來探望我,二十年後,我的酒館裡多了二十把刀,江湖上少了二十位刀客。

和所有的刀客一樣,阿平闖蕩江湖只靠一把刀,這把刀沒有名字,刀身修長、護手厚實、刀柄上纏著粗布條,手握在上面極其吸汗,抓的也極為牢固,阿平一生大小戰役二百四十三場從未脫手。

阿平沒有練過什麼正統的刀法,僅有的就是一手快刀,出刀快、揮刀快、落刀也快,快的足以劈開風,快的足以斬裂時光。

第二十一年的秋分,阿平沒有再來,我在酒館的屋簷上等了三天,看太陽昇起又落下,看天空忽明忽暗的雲,看飛鳥銜著落葉飛向南方,看街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原來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天黑的很慢。

後來我等來了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她說她叫甘清秋,阿平的妻子,她帶來了阿平的死訊。

在阿平四十歲的那天,與將軍府門客奪命狂刀決戰於大漠,就再沒有回來,阿平還是沒能把他的第二十一柄戰利品帶回來。

“阿平還是勝了的,但將軍府是顧忌名聲的,差遣七劍客圍攻,阿平沒能突圍……”甘清秋的臉隔著面紗,看不清神色,“我現在孑然一身,別無他求,只願先生看在過往的情面上能為我夫報仇。”

我嗤笑一聲,毫不留情的嘲諷:“情面,這世上沒人會因為情面得罪將軍府的,何況死人的情面,我不給又能怎樣?”

“這個世上沒什麼是不需要代價的,懂麼,你要殺將軍府的人就要付出讓別人甘願觸怒將軍府而出手的代價。而這個代價,你能出得起?”

“那……亡夫的二十柄刀作這代價如何?”甘清秋有些躊躇,掏出一個花布包,“我這裡還有幾兩碎銀……”

“呵呵,如果刀客還在,這二十柄刀或許還有些價值,但可惜,刀以人為主,人一死刀就失去了意義,這些刀都是死刀,早就沒了價值,不夠。至於那幾兩碎銀……你還是留著買一壺烈酒吧,酒能消愁,一醉方休,也免得你再多牽掛。”

“我從不喝酒,酒傷身。”甘清秋收回碎銀,走到了酒館外,在薄暮的秋風中面紗搖搖飄動。

酒是不會傷身的,酒傷的是心。

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都在站酒館外,不言不語,只是等著,街上的行人紛紛,神色匆匆,秋天的第一場雨到了。

我差令小二給她送去了油紙傘,街上的風有些涼,她躲在屋簷下,身子一半在雨裡。

“這是我最後為你盡的一點情分,就此離去吧!”

把長方形木箱交付給甘清秋的時候,是候鳥最後一次南遷的時候,成群結隊的候鳥冒著雨絲排成劍的形狀,震動著翅膀,去向茫茫不可知的遠方,一如這個女孩。

箱子裡是二十柄刀和一本刀譜,我不確定是不是最後一絲未湮滅的良善作祟,作無謂的施捨。

甘清秋走後,我摸著懷裡的幾兩碎銀,隱約想起了某個女人。

曾把清秋作硃筆,

難畫盛夏雙曼梨。

一句詩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我的腦子裡,像是一根針紮在腦子裡,我是忘記了什麼。

後來,我再沒見過甘清秋,倒是江湖上多了一個叫甘二十的女刀客,一身刀法出神入化,刀下亡魂數不勝數。

再後來,女刀客殺入將軍府與七劍客殺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殘肢斷臂,血流了一地。

據說女刀客殺入將軍府前,竟是喝了三大碗烈酒。

那一日,仍是秋分。

二【大雪】

甘清秋離開後次年,平陽鎮入冬,下了第一場雪。

這場雪下了兩個時辰又三刻,是當年最漫長的一場雪。

詹雲來的時候斗笠上落滿積雪,身上染著血跡,手裡的刀卻鋥光瓦亮,森寒迫人。

我打量了他幾眼,好笑道:“這年頭刀客可是越來越不值錢了,哪裡都是玩刀的,呵!”

“不值錢總比沒有錢強,我需要錢,聽朋友說你有途徑。”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俊俏的臉,競和我有幾分相似。

“哦?我只是個中間人而已,”我饒有趣的倒了碗酒,“不過,既然是朋友介紹來的就算了,規矩在這,喝了這碗酒,生死勿論!”

好!

他一仰而盡,酒灑在他的鬍鬚上,喉結滾動,一碗熱酒就下了肚。

詹雲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剿滅馬龍山土匪,我皺著眉對他說這個任務太難了,可以不接,他問這個任務有多少錢,我說三錠金子,他低下頭又喝了兩碗酒,聲音平靜,這個任務我接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冷漠的臉上看到笑容,我問他為什麼拼命,他說:“我的時間見不多了。”

我說時間很多,但命只有一條。

第二天,還未黎明,詹雲就駕馬離開了酒館,熹微的晨光中馬蹄聲一聲聲遠去了。

我一等就是一天,無聊時我與自己下圍棋,黑子贏了五局,白子贏了四局,黑白平分秋色。每一次落棋都會頭痛欲裂,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不斷浮現。

一陣馬蹄聲打亂了我的思緒,上百的馬匹聚在酒館前,馬背上是詹雲的屍體和上百的土匪,詹雲還是死了,時間沒了,命也沒了。

土匪頭子把詹雲的屍體扔在蒼茫的雪地上,喊了一聲殺!

黑色的駿馬像潮水一樣把我包圍,像是雪白宣紙上一道深刻的墨痕。

你殺我,我殺你,江湖情理。也不怪他們,但他們不該找到我的頭上,我只好把他們全宰了,肆意潑灑的熱血濺在地面,像是墨痕上盛開的梅花。

詹雲是被毒死的,在來酒館前就中了毒——朱毒。這種毒無藥可解,中毒之後胸口會有一道深紅色的印痕,當印痕覆蓋心臟時就是人斃命之時,故名朱毒,也怪不得他說時間不多了。

朱毒只有毒後有,只是想不通詹云為何惹上了毒後。

土匪死了,三錠金子還是到了我手裡。

兩天後,怡紅院裡的名妓清蓮帶走了詹雲的屍體,大雪地裡一個弱女子一腳深、一腳淺的揹著冰冷的屍體走了,消失在茫茫的雪地裡。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故事,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事件的故事那麼多,何必要弄個明白,只是後來偶然聽說三錠金子是詹云為那女子贖身錢。

當天晚上便傳出怡紅院名妓清蓮的死訊,屍體被發現時是在在無人的荒地上,與一具男屍相依偎,雪蓋住了他們的面容。

我突然明白了,世間最毒的不是毒藥,是愛情,毒藥要的是命,愛情要的是他人的命。

那一天我坐在酒館裡,下棋喝酒,又是一場大雪。

三【穀雨】

我叫楊平,平和的平,十八歲加入少陵山,認識我的人都叫我阿平。

我還有一個大師兄和小師妹,大師兄叫李滄峰,小師妹叫朱曼。

師父說我的資質不及師兄,所以每日我都會到山谷南面練刀,汗涔涔的手握在刀柄上不斷揮刀,直到手臂痠痛,汗滴模糊雙眼、打溼衣衫,

我只希望刀能快一點,更快一點!

第一次和小師妹一起練刀,天上的雲朵變幻了四十七次,溪裡的游魚躍出水面三十二次,小師妹望向這邊的目光卻只有一次。

之後師妹每日都會在山谷北面練劍,體態輕盈,風吹起她的白裙和秀髮,帶著梔子花的清香吹向我。

風從北面吹到南面需要一刻鐘的時間,我聞到師妹的呼吸便需要一刻鐘,在這清風拂動的時節,我只希望這一場風能慢一點,更慢一點……

在少陵山,師兄的資質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光耀門楣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師兄的身上,在穀雨吉日,師父將小師妹許配給了師兄。

那一天我沒有再練刀,一個人躺在屋簷上看著天空的飛鳥與流雲,時間匆匆而過。

我想了很多,最後發現人生的別離與等待無關,縱然有一千萬種離別,亦沒有一種屬於我。

沒有相聚,何談別離?

大婚的那天,我尋到小師妹的房裡,紅燈籠,紅蠟燭,一派喜慶之色。小師妹蒙著紅蓋頭坐在床邊,靜靜地等著,我知道她在等誰。

“師妹,是我。”

“啊,阿平師兄你怎麼來了?”小師妹掀開蓋頭,古靈精怪的問。

“有個人託我給師妹帶句話。”我的心裡仍存一點僥倖,像是瀕死之人嚮往曙光。

“什麼話?”

“那個人說,他……很愛你。”

師妹難有的羞澀:“一定是阿峰師兄讓你說的吧,他那個呆子,有什麼話都憋在心裡。”

“不……那個人叫……楊平。”我的每一個字都是艱難開口,像是嚼著石頭。

“師兄一定是在說笑吧,師妹就當沒聽見這話,師兄請回吧,大喜之日還請去多喝幾杯水酒。”

師妹的臉色拉了下來,語氣冰冷,像是利箭將我千瘡百孔,我如墜冰窖,胸膛中卻有獅子在咆哮,在朝天怒吼,一團嫉妒的火焰把我吞沒,我看著師妹,笑出了眼淚,面孔猙獰的像是野獸。

一份守候需要多久才能換來廝守,一句吶喊需要多久才能得到迴音,我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也許是永遠,但我等不了永遠,也不想等待。

那一晚,我得到了她,也永遠得不到她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也最短暫的時光,總在回憶之中糾纏不休。

師兄回來的時候,正好月上枝頭,夜鶯啼叫,三人相峙,月光的清輝比雪更冷,我把刀插在師兄身前不發一言。

師兄把刀握在手裡,揮出的刀像一道匹練,削去了我的冠發:

走吧,走吧。

他揮手的背影像是心如死灰的老人,形容枯槁,踉踉蹌蹌。

我還是沒能死在師兄的手裡,此後我退出了少陵山,扎入江湖麻醉自己,我的刀越來越快,心卻越來越鈍,幾十年的歲月我再沒見過小師妹。

在我離開的第三天,師兄離開了,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開起了酒館,明明是個掌櫃卻時常自己喝的爛醉,偶爾師兄也會接點任務賺些銀兩,買酒,喝酒。

我知道師兄喜歡刀,所以每年都會取一把江湖上有名的刀送給師兄,但師兄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像是刻意遺忘了什麼,我不再提及,他也不再記起。

我們每年秋分都會坐在一起看雲,相顧無言,我默默的來,默默地離開。

五年後,我大婚,新娘叫甘清秋。

大婚的當日,我倒掉了她的交杯酒,在她羞怒的注視下低聲道:

酒傷身,不要喝。

那一天,雨下的紛紛,她的目光很認真。

四【盛夏】

父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是最炎熱的夏,蟬聲聒噪成一片,透綠的樹冠撒下斑駁的光影。

我貪玩,時常纏著父親上山捉鳥,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升起裊裊炊煙,我們坐在大石頭上吃著野味,父親摸著我的頭說:

這江湖是一缸很混的墨水,希望你永遠不要涉足。

那時的我不懂父親在說什麼,但那時的星光是我見過最好看的。

年少時,我在家中的祠堂裡見過牆面上的一句打油詩:

曾把清秋作硃筆,

難畫盛夏雙曼梨。

後來我才知道,詩中的清秋是我從未謀面的姐姐,在我的幻想中她一定有一襲漂亮的白色絲裙,有烏黑亮麗緞子般的黑色秀髮,所以我時常在幻想有個那樣的女孩陪我一起玩耍、一起練劍,時間的我們的嬉鬧中匆匆而過。

那樣就可以打發一個人無聊的漫長時光。

直到大師兄和二師兄的到來,這人煙稀少的少陵山才有了煙火氣,大師兄陽光俊朗,風趣幽默,時常講些好好笑的江湖軼事,我總是喜歡在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草坪上看他一遍練刀,一遍講故事。

二師兄卻不怎麼說話,沉穩上進,寡言少語,出了練刀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也幸好有了兩位師兄我再也沒有幻想過那個好看的姐姐。

我一度以為時光可以這樣不急不緩的前進,我們在可以一直在這時光中爭渡與歡樂。直到父親為了少陵山的復興把大師兄許配給我,觥籌交錯的大婚之夜——

那是我一生見過最冰冷的月光。

那天后,我再沒碰過刀,我開始練毒,練毒就可以保護自己,也沒人敢接近自己。後來,江湖上就有人叫我毒後,最毒婦人心的毒。

想到這裡我收回瞭望向雪山的視線,裝著毒囊的口袋收回手中,手裡的信被攥的緊緊地,在李滄峰離開少陵山的第二十二年我終於重新得到了他的訊息。

平陽鎮,無名酒館。

我一直以為最毒的是毒藥,所以我現在渾身是毒,卻沒想到最毒的是時間,過去了那麼久還無法忘卻。

毒總有解藥,但時間卻沒有解藥。

愛情也是如此。

那一天,我上山頂採了三朵雪蓮,下山換了一匹駿馬。店家坐地起價,一張麻子臉唾沫星子亂噴,我只好毒死了他,也省了這三朵雪蓮。當然,最後全餵了馬。

到達平陽鎮時正是隆冬,大雪漫天飛舞,視線被遮掩在白茫茫中,在酒館不遠處的樹下我見到了帶著斗笠的李滄峰,他在綿軟冰冷的積雪中,握著一把冰冷的刀,斗笠下依舊是那張酷似二十二年前的容顏。

當我翻身下馬,靠近時,他卻告訴我他叫詹雲,雲朵的雲。

我說,這麼些年了,你還在生我的氣麼,還不肯認我麼?我哭了,將這二十二年的酸楚全哭了出來,淚打在雪上,卻還溫熱。

他說我糾纏不休,出刀相逼,我心如死灰。

在這場浩大的雪幕中,我們交手,我們相殺,白色的積雪掩蓋了一切。

我還是倒在了他的刀下,血流了一地,融化了白色的雪,露出黑紅色的醜陋的土地。

我在笑,因為他中了我的毒,朱毒。

他離開的背影不帶一絲憐憫,像極了當年的月光,血液的流逝讓我虛弱不堪,雪花冰冷刺骨,模糊間我卻彷彿看到了熾熱的太陽,蟬聲聒噪成一片的盛夏,那時的時光很長很長。

五【結尾】-----李滄峰

詹雲死後,我在酒館不遠處發現了一具女屍,倒在雪地上,嘴角卻帶著笑,像朵雪蓮花。

我覺得很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打量了兩眼就離開了。

心裡有什麼奇怪的感覺,像是缺掉了什麼東西,我見過很多人死去,阿平、甘清秋、詹雲、清蓮……

這些人或死的悲壯,或死的委婉、悽美,可沒有一個讓我的心泛起過一絲漣漪,我見慣了生死,以為再也不會有觸動了。

那一天我坐在屋簷上,看著天空,看著雲朵,看著太陽高照到萬家燈火第次升起,夜風撫平了所有的思緒,只剩手裡的刀冰冷如水。

原來,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天真的黑的比較快。

標簽: 師兄  師妹  阿平  清秋  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