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燕歌行其一》的斷句問題

關於曹丕《燕歌行·其一》（即“秋風蕭瑟”篇）的斷句法，歷來眾說紛紜，爭論不休。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在於它本身的韻格以及句意之間極強的關聯性。漢詩多喜偶數，且以偶數句押韻，可以透過韻腳來斷句。然而，《燕歌行》不但句數是奇數，而且每一句都押韻，並且沒有換韻，這就無法用常規的雙句斷句法來解決，也無法根據韻腳或換韻來斷句。其次，該詩詩氣一脈相連，很多句子既可從上，又可屬下，很難明確地分割開與上下兩句的關聯。清末明初學者黃節說其“逐句聯接，卻逐句轉換”，正是此意。

在此先將原詩按順序加上1-15的編號（在此暫以句號隔斷每句）：

①秋風蕭瑟天氣涼。②草木搖落露為霜。③群燕辭歸雁南翔。④念君客遊多思腸。⑤慊慊思歸戀故鄉。⑥君何淹留寄他方。⑦賤妾煢煢守空房。⑧憂來思君不敢忘。⑨不覺淚下霑衣裳。⑩援琴鳴弦發清商。⑪短歌微吟不能長。⑫明月皎皎照我床。⑬星漢西流夜未央。⑭牽牛織女遙相望。⑮爾獨何辜限河梁。

這首詩的斷句，大體有以下幾種：

1。南朝梁沈約編撰的《宋書·樂志三》及北宋郭茂倩所編著《樂府詩集》斷之為七解，易建賢譯註《魏文帝集全譯》採用此解法，學者黃節亦持此論：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2。唐朝李善《文選》注斷之為七解，王力《古代漢語》與餘冠英《漢魏六朝詩選》均採用此解法：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3。遊國恩《中國文學史》、朱東潤《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及林庚《中國文學簡史》斷之為六解：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4。南京師範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史》與崔煉農斷之為六解：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5。倪祥保《燕歌行的斷句分解及其他》（蘇州大學學報，1998年第四期）以及李勝利《曹丕〈燕歌行〉的斷句問題與三句體詩歌》（蘭州文理學院學報，2014年第30卷 第5期）斷之為五解：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由是可見，分歧的關鍵在於此詩以兩句體為主還是以三句體為主。顯然，沈約、郭茂倩、李善等古代學者均持兩句體為主的斷句法，而三句體為主的斷法則是近現代才越來越普遍的，當代的倪祥保及李勝利甚至完全將其定性為純粹的五解三句體詩。在此基礎之上，爭論的焦點在於③⑤⑦⑨⑪⑬等句的歸屬問題，是從上還是從下，應該與上一句相連還是和下一句相連。

如果一定要將這首詩解斷的話，根據其詩意，我認為劃分方法應為第二種，即李善、王力、餘冠英所持的解法：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加上句讀後如下：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霑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這首詩的內在邏輯其實是非常分明的，詩句之間有明確的對應關係，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不難看出其中層層迢遞的聯絡。

一二句以秋風起興，繼之以草木搖落，勾勒出一幅涼秋景致。第三句“群燕辭歸雁南翔”似乎亦是寫秋天之景，看起來與前兩句可以形成一個整體，斷句的第一個分歧點就從這裡開始。我們接著往後讀，第四句“念君客遊多思腸”，完成了從寫景到寫情的轉折、從寫自然界到寫人的轉折。“念”的意思為“我念想著”、“我猜想”，那麼三四句就應該解為：“群燕告辭回家了，大雁也飛回南方了，我想，你客遊在外應該也如他們一樣相思得肝腸寸斷吧！”讀到這裡，依舊難以分辨應該是一二三句為一個整體，還是三四句為一個整體，兩種分法看起來都是說得通的。那我們接著看後面五六句——“慊慊思歸戀故鄉 君何淹留寄他方”，在此要搞清楚第五句的主語是什麼，誰思歸？誰戀故鄉？答案是燕與雁。這兩句是說：“燕、雁尚且知思念故鄉，你卻為什麼在他鄉滯留（而不知道回來）？”至此，詩意就豁然開朗了，我們在三四五六句之間找到了非常明確的對應關係——第五句和第三句對應，寫燕雁；第六句和第四句對應，寫君。那麼，根據詩意，三四五六句是一個整體。所以“群燕辭歸雁南翔”並不是和前兩句那樣單純的寫景，它看似是起興，實際上卻是抒情的一部分，不可將其簡單歸入第一解中。從第七句“賤妾煢煢守空房”開始方才寫到女主人公“我”的情感和心理活動，七八九句為一個整體，流暢自然，不可分割。到這裡，行文完成了由秋日轉寫到燕雁，由燕雁轉寫到君，由君轉寫到妾。

詩的後半部分對應關係則更加明顯——第十句的“援琴鳴弦”對應第十一句的“短歌微吟”，為思婦的行為活動；第十二句的“明月皎皎”對應第十三句的“星漢西流”，；第十四句的“謠相望”對應第十五句的“限河梁”。因此，後半部分兩句一換意是非常清晰的。

至此全詩的邏輯脈絡就可梳理出來了：秋風搖落——燕雁辭歸——徵人未還——思婦懷人——短歌微吟——明月照床——牛女相隔。如此正是七解，每一解都承上一解之意而來，環環相扣，句句相關，流轉之間不著痕跡。

因此，沈約、郭茂倩將前十二句兩兩分斷、末三句合為一解的斷句是違背原詩內在邏輯的。而今人倪祥保、李勝利將其歸為三句體詩亦是不合理的，雖三句一斷的詩歌自古已有，但在《燕歌行》這裡是不適用的，不能將三句體全篇套用在本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