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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尼克爾森《初遇荷馬》

作者:由 馬亞南 發表于 動漫時間:2017-11-11

這一篇是尼克爾森的書《荷馬 3000 年》中的第一章,寫的是他重讀《奧德賽》的感受。

十年前的某個夜晚,我第一次讀到英文版的《荷馬史詩》。此前我跟老友喬治·費爾赫斯特剛剛經歷了一次遠航。我們從英國的法爾茅斯(Falmouth)出發,目的地是愛爾蘭西南部的巴爾的摩(Baltimore),橫跨凱爾特海,全程 250 英里。我們於 3 天前出發,駕駛的是一艘木質雙桅帆船“海雀號”。這艘船全長 42 英尺,其大小足以勝任法爾茅斯海港的航行,可到了大西洋上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這次航行很不順利。剛駛出法爾茅斯港口 1 英里左右,船上的儀表就壞了;可是,我們為此次遠航籌備了太久,兩個人都渴望成行,不願就此打道回府。當天晚上,風暴來襲,開始時的 8 級大風又升級到 9 級、10 級。當時我們是在錫利群島西部,天氣晴朗時我們根據天上的星星辨別航向,陰雨天裡就用指南針。在接下來的一天半時間裡,我們倆輪流駕船,每 4 小時換一次班。海浪有時很大,整個船首都扎進浪濤裡面,船首的斜桅都淹在水裡,一直沒到斜桅的梁座。海水漫過前甲板,衝到舵輪位置,舷邊甲板就像磨坊的水槽一樣,任大西洋的海水進進出出。

40 個小時之後,我們抵達巴爾的摩。喬治的臉色暗紅,伴著青腫,眼窩下陷,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大戰一般。我們在巴爾的摩海灣中心位置拋錨停船以作休整。平靜的水面上,倒映著碼頭周圍地區的亮光,我們的到來稍稍打破了這份靜謐。我一口氣睡了 16 個小時。第二天晚上,我們把“海雀號”停靠到碼頭上。我躺在床鋪上,翻看著美國著名詩人學者羅伯特· 菲格爾斯所譯的《奧德賽》。

小時候我曾讀過《荷馬史詩》,卻怎麼也看不懂。學校講授的是希臘文原著,對我而言如同天書一般。老師在黑板上寫著鬼畫符一樣的希臘文,我們在下面像剔魚刺一樣一行行記錄著每句詩的意思。《荷馬史詩》裡的古代詞彙,詩節里長音短音的格律,遙遠而枯燥的希臘諸神……聽這樣的課,就像午飯時間聽別人講述他昨晚的夢境一樣。這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學這個有什麼用?跟眼前的人生現實、跟我們的慾望和焦慮相比,這些古老的異國文字有什麼值得研究的?艱澀的文字,陌生的背景,對我而言就像陰暗的地牢一般;考試剛過,我就如釋重負地將其束之高閣了。那時的我認為,荷馬與我毫不相干。

現在,菲格爾斯的譯文就在我的面前。當初我把這本英譯本的《奧德賽》帶上船來,為的是在北大西洋裡航行無聊時隨便翻翻。可是,真正翻開這本書的時候,已到中年的我突然發現,詩裡所寫的,不是“往時別處”,而是“此時此地”。詩裡描繪的,是任何一個讀詩、聽詩的人的內心世界。這首長詩的每個部分,都是一則宏大的暗喻。奧德修斯的遠航所穿越的,並不是地中海,而是人之一生中的恐懼和渴望。書中諸神並非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他們的冷酷,他們的薄情寡義,他們的冷漠,他們的自私,他們的欺詐手段,他們驚天動地的腳步……對應的,都是普通人的性格特質。

當天晚上我讀完了菲格爾斯譯的《奧德賽》;在“海雀號”沿愛爾蘭西海岸一路向北航行期間,我又讀了第二遍。我漸漸覺得,荷馬可謂人生的領路人,《荷馬史詩》的意義與《聖經》經文不相上下。《奧德賽》中的大海吞噬著生命——赫爾墨斯是奧德修斯人生的主神,他一度說道:“有誰願意越過無邊的海水來到這裡?附近沒有凡人的城市。”;但其中卻掩藏著各種各樣迷人的島嶼,充盈著不可思議的愉悅之源——美女如雲,果實鮮美,風景宜人,無須勞作,猶如人間仙境;每到一處,都有其各自的誘惑和兇險。但任何一處都不是奧德修斯的好歸宿。女神卡呂普索(Calypso)美豔不可方物,7 年時間裡夜夜與他同床共枕;喀耳刻(Circe)用美味佳餚挽留了他 1 年時間。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位夥伴勸他道:“看你現在是什麼模樣?我們不可如此生活下去。如此以往你會沉淪至死。”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覺得《奧德賽》講的其實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死亡路途中航行:大海是致命的,島嶼是致命的;在長詩的中段,他甚至遇見了冥王哈迪斯;故鄉的親人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早已化作天際海灘上的一堆白骨。他渴望正常的生活,卻苦苦尋覓不得。在聽到有人講述他的生平時,他無法忍受這種悲傷煎熬,於是“提起寬大的紫色外袍”,遮住臉面,為失去的一切而哭泣流淚。

那個夏天,我們駕船一路北上,經過了赫布里底群島、奧克尼群島、法羅群島;在此期間,我真正愛上了奧德修斯這個足智多謀、狡猾靈巧的人,亦即《奧德賽》首句所說的“那位聰穎敏睿的凡人”。此處的“聰穎敏睿”,希臘原文中所用的詞是 “polytropos”,菲格爾斯的英譯本中用的是 “the man of twists and turns”。他四處漂泊,經受苦難,在廣袤的大海上肝腸寸斷。他的人生是曲折的。我想,也許這正是他的天命:在任何一個故事情節裡,他總是波折不斷,從未有過消停的時刻;而他漂泊途中的那些島嶼,正是他的弱點。故鄉,伊薩卡島,是他久久期盼的地方;而只有在最後,當他克服了弱點之後才能抵達。所以,奧德修斯的困惑正是其角色的魅力所在。

但奧德修斯並不是弱者。他苦難加身,卻並不垂首認命。他的美德在於其韌勁和彈性。逼迫之下,他會彎曲,但隨即他會反彈;在我看來,這種能屈能伸、借力反彈正是陽剛之美的模範。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之久,他狡猾多變,閃避暗礁,說謊騙人,並最終生存下來。只要形勢所需,他可以表現得決絕、狂躁、暴虐,也可以是機靈、滑稽、慈愛。而這些性格特徵並非水火難容、非此即彼,奧德修斯將其兼具一身,毫無衝突。

就像莎翁戲劇和《聖經》《典故》一樣,《奧德賽》的故事大家早已耳熟能詳。但在那個夏天,在乘著“海雀號”遠航期間,《奧德賽》的一段情節深深打動了我。前一天晚上,我們離開了愛爾蘭西岸的阿倫郡島(Arans)。深夜裡,喬治駕船沿著戈爾韋市海岸向北駛去。拂曉時分,我們倆換班。清晨,我掌著舵,手裡拿著一杯茶,看著朝陽從愛爾蘭陸地冉冉升起。我駕船向北,朝著伊尼什凱群島(Inishkea)和梅奧郡方向駛去,然後掉頭,轉向蘇格蘭方向。

從梅奧郡山地吹來強烈的東風,太陽白刷刷的,氣溫卻不高。喬治、我兒子本(他在中途上了船)都在下面船艙裡睡覺。海鳥在波濤頂端伴著帆船飛行。這些黑色輕靈的海鳥就像海浪在空中的化身。一隻管鼻藿乘著氣流伴著我們前行,不時地在前桅帆和主帆之間穿過。這天早上,“海雀號”乘著風勢破浪前進,從大西洋裡一路向北駛去。我感覺從未如此愉快。

我把握著船舵,隨著海浪的來去或控或松。我把羅伯特· 菲格爾斯版的《奧德賽》放在羅盤箱上,用彈力繩將書頁繫結,以防被風吹亂。當天早上,我讀到了塞壬(Siren)的故事。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奧德修斯明白——自己即將面臨這種鳥身人首的生物的歌聲。塞壬用美妙的歌聲引誘過往船隻上的水手,使船隻在海灘擱淺,隨後吃掉他們。奧德修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蜂蠟切開,在手中揉捏,借陽光的熱度使其軟化,然後塞進水手們的耳朵裡。在確定水手們都聽不見聲音之後,他又指使水手將自己綁在主桅杆上。如此一來,哪怕他受到了歌聲的蠱惑、想要將船駛向塞壬的方向,船員們也不會聽從他的命令。 只有他失去了行動能力,才能聆聽妖女塞壬從“繁花爭豔的草地”上傳來的美妙歌聲。

塞壬們棲身的草地,是男人的夢想樂園;但這個海島,是船毀人亡的死亡陷阱。海面上籠罩著死一般的沉寂。水手們捲起風帆,坐到各自的槳位上。他們的船正在塞壬歌聲所及的範圍之內。她們逗弄著路過的奧德修斯。她們說,只要他肯去到她們身邊,聆聽她們的訴說,她們就能使他的見聞更加淵博;只要他願意,她們會令他通曉一切;她們會為他奉上舒適的生活和諸多美女。她們用歌聲引誘奧德修斯,後者心中湧起了渴望;在此,菲格爾斯的譯文說的是——他的心臟為她們而“悸動”。奧德修斯朝水手們使眼色,讓他們給自己鬆綁,但他們只是躬身划槳,很快將船駛離了海島。

這段故事是《荷馬史詩》中講述速度最快的一處。就像奧德修斯那“乘風破浪”的帆船一樣,整段故事只用了 40 行詩就講述完畢了。如此簡短的敘述極少會激起巨大的漣漪,但問題在於:塞壬的歌並非流傳已久的勾魂攝魄的淺唱低吟,她們所唱的,恰恰是《伊利亞特》的傳說:

“我們知道,在遼闊的特洛伊,

希臘人和特洛伊人按神明的意願所忍受的種種苦難,

我們知曉豐饒大地上的一切事端。”

塞壬吟唱的,是英雄的傳說。這就是塞壬棲身的草地的致命之處。她們想用誘人的、與奧德修斯過往經歷有關的故事將後者吸引過去。奧德修斯已經經歷了多年的苦難和漂泊,還曾在卡呂普索——其希臘文名字的意思為“隱藏”,是遺忘女神——溫柔的懷抱中經歷了失落和沮喪,現在的他,渴望回到凡人的世界,那個他在特洛伊時就熟知的簡單、樸素、坦率的世界。塞壬則狡猾得多:她們洞悉他內心的渴望。奧德修斯渴望聆聽英雄的事蹟,他掙扎著要掙脫捆綁。但他的水手們,如同詩文字身一樣,比奧德修斯更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他們把他綁得更緊了。他們不會沉迷於虛幻的懷舊情懷,不會渴望年代久遠的英雄世界。因為,正如《奧德賽》所要闡述的一樣,要想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就必須抵禦懷舊之情的誘惑:與船共存亡,把握現實,調整風帆,應對海浪,留意風向,小心巨浪。換句話說,就是接受人生的混亂彷徨、表裡不一和艱難險阻。《荷馬史詩》似乎透著令人神往的樸素情懷,但你不能受其誘惑。這就是當天我從荷馬、從塞壬、從羅伯特· 菲格爾斯那裡聽到的話。

直到現在,我眼前還能浮現當時的情景:那天早上,陽光照射在海浪的拱背上,海浪從我的腳下起伏而過,帶著白色的泡沫沖刷梳理著船底。每個浪頭都承載著大西洋深處風暴的記憶,它們朝東面的海灘奔湧而去,然後散滅在那裡。“海雀號”伴著海鳥向北而行。這番情景將銘刻在我心中。而本書的創作歷程就從那一刻開始了。

感謝上蒼讓我在那個夏天與荷馬重逢。他突然之間就來到了我的身邊,成了我的同伴和盟友;他的訴說,是我此前從未聽到過的最可信賴的聲音。讀荷馬,就像探索詩之本質,抑或是聆聽死者的傾訴。我一遍遍讀著《奧德賽》的英文譯本,突然意識到其中蘊含著最為自然的真理。這裡,有人在講述“人的命運”和“何以為人”,而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理解似乎都有失偏頗。而這種直白,這種“我與本源之間毫無遮擋”的感覺深深打動了我。緊接著一個問題油然而生:“為什麼此前從未有人跟我說起過這些?”

此後,我又讀過不同的荷馬譯本,還捧著詞典啃完了希臘文原著。漸漸地我發現,《荷馬史詩》其實是人生的指南。它蘊藏的是一種意識形態,它深知犯錯、任性、虛浮在所難免,再淵博的知識也無法壓過對高尚、誠實、正派的渴望。在我讀到蒲柏為《伊利亞特》所寫的序言,以及馬修· 阿諾德就翻譯《荷馬史詩》所寫的著名文章之前,我就知道,《荷馬史詩》其實是一叢人文精神的火焰。它迅疾如電,如奔如流,不斷迸出啟迪,就像黑夜裡引擎的齒輪擦出的火花。它們速度飛快,數量巨大,帶著暴力和威脅,但每一粒火花都閃爍著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