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猴》：刀削麵江湖裡的慾望鏈

山西因為煤老闆形象太出眾，導致很多時候被人誤會整個山西都是煤老闆。2018年的《江湖兒女》將目光對準了在這片土地上“混江湖”的年輕人，在獨具年代感的迪廳和穿著之中，那些煞有介事將自己當做老江湖的年輕人們，曾經有多風光，後來就有多落寞。

山西，這個空氣裡似乎都飄著塵土和煤煙的土地，這個擁有厚重歷史眾多古建的地方，似乎被層層塵土和煤煙掩蓋了它原本該有的生活氣息。這裡的貧瘠和富有，這裡的風骨和墮落，都被“煤老闆”三個字帶來的濾鏡模糊掉，留給網路的是一片關於暴發戶的段子和遐想。

《江湖兒女》撕掉了煤老闆這一層濾鏡，用廖凡充滿慾望的雙眼投射出一個渾身長滿了稜角的山西。

2019年的《灰猴》再一次避開暴發戶的濾鏡，用一個山西版《兩杆大煙槍》式的黑色幽默，展現出一個被慾望環繞卻人性不死的故事。

《灰猴》的演員陣容一看就是和高票房有距離的，沒有流量和大牌，演員從似乎瀰漫著塵土的鏡頭裡一亮相，就像極了電影的片名——灰猴。

杜子騰被女友暱稱為灰猴，他本人也像個灰猴一樣，灰頭土臉的去未來的老丈人老宋家裡送禮，然後再被一次次的趕出去。

但是杜子騰卻並非一般電影裡想要展現的小人物那樣只剩下了灰頭土臉和小市民的心態。鏡頭隨著杜子騰前行，他垂頭喪氣的離開老宋家，回到自己的小飯館，一個生意平平外面還有非常不敬業的歌舞表演的小飯館，這飯館的狀態和杜子騰異曲同工，都是那麼底層。

就在這個小老闆平平淡淡的生活展現出來的一刻，屬於他的風浪和江湖隨著範花花登場撲面而來。原來這個不起眼的杜子騰尚未離婚，給他戴了綠帽子的前妻如今傍了大款。

慾望的齒輪在此時轉動起來，一圈一圈絞殺著沉淪於圈中的人，只是圈中的人此時還不知道，還自得其樂的認為這屬於慾望的黃金圈是自己的光環。

杜子騰能夠提供給範花花的生活，是那種一眼就看到頭的生活。沒有大財，衣食無憂，日日在飯館操持。這種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說不讓人覺得無望無聊那是假的，範花花屬於嚮往繁華的人，她耐不住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想法沒什麼不對，無論慾望還是情緒，本質上沒有善惡，唯有人的做法才能分出善惡。範花花面對自己無聊的生活，選擇了偷情。

上貨的杜子騰在自家飯店的大堂撞見了這一幕，驚慌的範花花和一點也不驚慌的秦壽生，瞠目結舌的杜子騰聽到了秦壽生譏諷的話語：“看什麼看，沒見過？”

杜子騰見過了，範花花也終於豁出去了，她跟著秦壽生離開，然後以一個驕傲的姿態開著豪車回來，譏諷眼前的杜子騰：“你才是全縣的笑話。”

秦壽生也來了，像個西門大官人一樣堂而皇之的登門，摟著別人的妻子扔下了一個裝滿了50萬的手提箱。金錢點燃了慾望，範花花也覺得自己驕傲起來，在秦壽生和範花花看來，在金錢面前沒有買不到的屈服，他們倆不就都為了金錢屈服了嗎？人的盲目之處在於，他們認知能力的頂點往往只是認清自己，並以自己來猜想周圍所有的人。

於是全片令人感受到杜子騰人性高度的第一幕出現了，他拎著五十萬闖進了秦壽生的家，將自己的鬱悶之氣全部罵了出來，扔下了對於他來說屬於天文數字的人民幣。

電影這種形式最令人深愛的一個原因，大約就是無論講述了一個多麼荒誕或者罪惡的故事，其中必定會有一個對的人做了對的事。

在《灰猴》裡當杜子騰扔下五十萬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已經跳出了慾望圈的絞殺，成為了片中能夠坐觀猴戲的那個人，這個被女友戲稱為灰猴的人，是唯一的人。

而這個越來越小越來越充滿死亡氣息的慾望圈裡，卻跳入了更多的人。

打亂時間線的《灰猴》把一個故事講成了洋蔥，每一層都留著下一層的草灰蛇線，將故事不按照時間排列，而按照線索排列，營造出整個故事中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感覺，每個被利益帶動墜入慾望圈的人看似被迫跌入死亡的困境，實則他們如同主動咬住魚線的魚兒，為了虛無的誘餌奮不顧身。

範花花要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住在秦壽生的大院裡，卻並不知道秦壽生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且秦壽生在外還有個已經懷了孕的小情人。秦壽生的小弟想要偷走古董變賣，兄弟情義在金錢面前不值一提，智商也不值一提，古董被搞丟，同時搞丟的還有自己心愛的女朋友。凶神惡煞的五舅是個狠角色，幫助秦壽生設局再頂替秦壽生入獄，他成了秦壽生的眼中釘，卻自以為拿住了秦壽生的軟肋，只等秦壽生拱手送上五十萬，當裝著五十萬的皮箱在他懷裡時，他在人群中迷醉的舞蹈，死亡在他的狂喜中抵達。從香港遠來的黃毛完全顛覆了殺手這個充滿角色光環的設定，從到達這片荒誕土地的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斷的開始向下顛簸，被五舅搶劫了金錢和摩托車，被黃粱搶走了揹包，想要盜竊秦壽生的五十萬卻又被五舅截胡，最後假裝聾啞人卻被警察隊長一句：“食飯沒？”帶偏。駕車撞人的“黃粱一夢”組合，一個是背叛的男友的女子，一個是滿口謊言的混混，拿走了屬於秦壽生的五十萬，最後再次撞倒了抱著假古董狂奔的秦壽生。

每個陷入慾望圈的人踏入了他們荒誕的結局，觀眾看著那些寧死不肯鬆開魚線的魚兒一步一步做錯了他們人生的每個選擇，然後親手終結了自己的人生。觀影過程中，看著那些荒誕的橋段，笑過之後令人心中自然而然的升起關於慾望和金錢的敬畏。

杜子騰這個看似人設和戲份都不夠出彩的主角，貢獻了第二個令人心中倍感溫暖和正氣的情節。他追逐著懷抱假古董還拿著手槍的秦壽生，這種追逐看上去毫無意義，他不追似乎也沒什麼關係，但是他還是很果斷的在黑夜告別自己的女友追了出去。在黃土地背景下的追逐，舒朗的樹林中晨曦逐漸亮起，從黑夜追逐到白晝，精疲力竭的秦壽生很狼狽，氣急敗壞的拿出手槍，卻已經沒了子彈。強弩之末的兇惡，後面令他疲於奔命的是面帶微笑的杜子騰，他坐在地上，氣喘吁吁的笑著，鄙視著這個曾經令他顏面掃地的男人，也鄙視著這個男人抱有的價值觀。

當杜子騰笑著離開，他已經完全放下了令他痛哭的往事，他的未來如天光一樣明亮，而秦壽生的未來，是那輛即將把他撞飛的“黃粱一夢”。

屬於山西的屬於刀削麵江湖的慾望鏈，在山西這片褪去暴發戶濾鏡的土地上，上演了一個充滿黃土氣息的荒誕的黑色幽默故事，看似被困在全員皆惡人的環境裡的杜子騰是個撲騰不出水花的小人物，他卻並沒有捲入慾望鏈中與一眾惡人搏鬥。這種設計非常有趣，一般這一類的電影中，主人公這樣的小人物會被慾望絞殺裹挾進去，一番要命的輾轉騰挪後艱難脫身。杜子騰這個人物卻跳出了絞殺鏈，他的兩次令人心中發熱的表演說明了這個人物的價值所在，他是人性。在慾望的輪迴絞殺之中，不滅的人性光輝帶著他早早脫離了那個死亡連結，也給出了觀眾電影故事的主題——人性高貴的價值在金錢和慾望面前並不會被磨滅，那是能夠讓生命真正昂揚延續的終極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