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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精神(十二月刊):石榴的滋味

作者:由 巢南枝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0-12-13

“長草堵塞了去路,一隻閒遊的蚱蜢,用觸鬚輕叩我的馬蹄,像個僧侶一樣,它預言了我的死亡。”

接近正午時分,太陽高懸在上空,有幾縷青煙從山腰近山頂的地方升起來,山的高處有一處斷崖,海拔再低點,則是人工種植的石榴樹林。此時,一個男人躺在這斷崖旁邊,往近了看,分明睡死了過去。等到光線逐漸浸入他的眼瞼,這個身穿灰色夾克的男人才開始恢復了意識。

男人做了一場夢,他記得這場夢的開端,那是一個有關符號的夢——在一個倒立的金字塔體內,他被困在這裡,沒有任何的出路,儘管他如何用力地奔跑,最終只能來到一個小屋子裡,他的外祖母正在為火爐里加上乾柴。恍然間外祖母卻變成了自己的母親。男人向母親哀求逃離恐懼的辦法,母親則指了指窗戶外邊,她說:“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險,你確定要降生嗎?”

“崖那邊的,你是誰?”後面的林子傳來一股聲音刺激了男人的聽覺,他才從奇異夢境的遊離的狀態中驚醒過來。他努力地調動自己麻木僵直的腿腳,另一邊,那人也逐漸朝這邊挪動——光頭、一身棕紅色的袍子,儼然是個和尚。“我叫喚你三四次了,你是哪兒來的人,為什麼在這裡坐著。”和尚看起來四十來歲的樣子,樣貌顯得老成。

“這山裡面也有和尚?”男人心裡面嘀咕,他盯著眼前這個和尚好一陣子,隨即發問:“你又是哪兒來的?”

和尚摸了摸頭回答:“看你樣子不像是本地人,這山裡面有座寺廟,我自然是廟裡面來的。”說完和尚的臉突然拉長,神情變得沮喪起來。

男人當然不知道山裡面有這麼一座廟,因為附近的人們的一些傳說,男人本來想在這兒赴一場與地獄修羅的死約。而到了山上石榴花綻開的時節,附近的居民則會成群地上山採摘石榴,那些鮮紅飽滿的石榴顆粒總會留在採摘石榴的少女們的嘴裡,在陽光好的時候看著就像是含著一顆即將滴血的鑽石,男人在山腳為自己找一處好的埋骨之地的時候常常會看到這種景色,那太富有生機了!於是他決定等到石榴花凋謝的時候上山赴死。

“那你不在廟裡好好侍奉佛祖,跑到這兒為必想出來賞花不成。”男人對著和尚發問。

“如今山下的花早就凋謝了,倒是山上還有些樹早些時候才開出花來,沒什麼好看的景色了。”

“這倒是一個尋短見的好地處吧!”

和尚突然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自殺和他殺是一件很嚴重的罪。”

“難道人不該擁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力嗎,這就算是法力滔天的大佛也不能插手的,他不能規定任何道德。”

和尚摸了摸腦門,他覺得男人說的話有些道理,但隨後他又搖了搖頭。他年輕的時候就入了禪門,在他心中儼然有一尊言出法行的金色神袛,但是為什麼不去違反一些事情?身處一個高度文明的世界,他當然知道“佛”是以怎樣的方式存在,僅僅是因為在誦讀佛經的時候和尚能把全部身心融入到裡面去,他能感知到自己是一個全能下的存在,是一個實實在在有質量的人,因此在他的世界裡面他就是他自己的佛。但是有一天,這個世界也開始出現了裂痕……

“說來話長,我從小入禪,近二十餘年誠心悟佛,並沒有觸犯任何戒律,可無奈的是,我與寺廟裡的住持觀念不合,所以處處受到排擠。”

和尚轉頭望著山的另一頭,“可是,幾天前我在寶殿裡換香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香鼎,把寶殿燃了起來,佛像也被燒壞,因此住持聯合其他師兄弟汙衊我對佛不敬,趁機將我趕下了山,這才遇到你。”

男人的眼神向外延伸,像是因和尚所講的而動容,但沒過一會兒又變得陰沉。

“你燒了佛祖金像,犯了這麼大的罪過,人家肯定不敢留你。”男人說道,一邊向和尚投來了輕蔑的眼光,“說什麼觀念不合,這更像是給自己的藉口吧。”

“是因揭陀阿羅漢的尊像。唉!這附近的很多住戶願意來寺廟裡拜佛,久而久之名聲傳到外面去,寺廟裡接待的香客也不計其數,逐漸寺廟裡包括住持的許多人萌生物慾,開始追名逐利。披著佛賜予他們的袈裟,背地裡卻幹著禽獸一樣的勾當,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了。”

“這一切,是因為我有損他們的利益吧,虔心向佛的人反而卻受到了非常的待遇。”和尚將袈裟扔掉,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難道這就是如今的世道!”

他慢慢鎮定過來,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卻又一下子猛地抱膝痛哭起來。

男人起初覺得有些好笑,這和尚剛見他的時候眉開眼笑,卻沒想到真有這樣的情況。他想說些什麼,至少能夠寬慰眼前這個可憐的生靈。但正當男人準備開口的時候,又有什麼突然阻塞著他,被誤解,被偏見,一陣譏笑聲在他耳邊揮之不去,他擅長使用詞語,但現在他卻又如此的匱乏詞語……

“啊!”另一聲尖叫聲打破了兩個人之間持久、平衡的沉默。

和尚和男人同時抬起頭,在另一邊,野草叢有一個孩子那麼高,斷崖連過去,同樣可以俯瞰山腳。野草後面,有一個人影像是從懸崖邊上拔腳回來,屁股貼著地,拼命地往後縮。

“發生什麼事情了?”兩個人跑過來盯著這個人——已經半老了,粗糙的衣服被才被刮破,一張臉上所有的毛孔都張大開來,慌張地指著懸崖下面並且不斷叫喊著什麼。他跑過來抓著男人的腳,另一隻手使勁兒地比劃著什麼動作。

“原來是你!”和尚聯想到在他早些時候下山時,一個想進觀音殿的啞巴卻因為語言不通而守廟的和尚攔住。

“他是一個啞巴,今早下山的時候剛好看見他來廟裡拜佛,我對他有印象。”和尚對男人解釋道,“他在說懸崖下面有人。”顯然啞巴比劃的是一種手語,和尚讀懂了他的意思。

啞巴聽到和尚讀懂了他的意思,於是一個勁兒地點頭,終於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於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站立起來。

沿著斷崖向下,男人隱約看到了幾具白骨,一些烏鴉盤在已死之人的身上。他們其中一些是生活不順意的年輕人,一些是中途夭折而被遺棄在這兒的孩童,一些則是膝下無子或者兒女早逝而選擇悄然結束生命的耄耋白叟。這樣看來,那麼斷崖底下的倒真像是一個被遺棄的死者的世界。男人這樣想著,突然又覺得,選擇在這裡結束自己的一生倒更不像是一件漂亮、體面的事情。

男人不喜歡熱鬧的地方,他之前一個人徒步去往海邊,穿越了密林與丘壑,在各個城市之間折轉往回,皆過的是離群索居的生活。像一個偉大的探險者,卻始終又肩負了詩人失意的使命。男人心想,他必須以一種浪漫的方式死去,而不是將這種“鬧市”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

男人又出神了過去,他逐漸忘記了自己在人間的名字,或許以生者的態度推敲死者也在無意間賦予了死亡之人新的生命……

“那是一具屍體。”和尚來到懸崖往下看,那具屍體掛在巖壁旁邊伸出來的樹枝上,看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一個女屍,應該是準備自盡,跳下去的時候卻被掛住了衣物,勒了脖子,反而以另一種方式死掉了。”男人開口說。

啞巴緩了過來,他前來盯著這具掛著的屍體,仍然打了兩下冷顫。他可以想象有一天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夕陽下含恨而死,抱著粉身碎骨的決心卻最終變成了一個吊死的女鬼。生前不知道遭受了怎樣的折磨,連死後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人活著可當真悲哀啊。啞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突然聯想到喉骨被勒斷的感覺……

不知不覺,一天的光景已經過去大半,山後面依稀看得到夕陽的影子,三個人在附近的石榴林裡圍坐在一堆,雖然各有所想,卻露出相同的哀傷的神情。

啞巴向他們表示,自己是一個已經退休的工人,因為沒有生活來源當買了自己的全部家當,而且在世已經沒有其他的親人可以留戀的了因此萌生了自我了斷的想法。早上,他拜問了菩薩,向菩薩祈禱來世的福分,隨即便繞開下山的路到這裡來準備自盡,沒想自己沒有粉身碎骨,就先被女屍給嚇軟了。

山上傳來採石榴的女人回家的歌聲,男人突然心想自己有多久沒有回到故鄉的土地上了,他曾經背叛了一些熟悉的東西,以為能夠一直追求自己熱愛的事物,追求一個詩人推動語言的使命,可是最終換來的卻實四處流離的生活。當詩人受苦受難時,他連自己一個人的痛苦也肩負不起。

“誰都無家可歸了吧。不如大家都死在這兒。”啞巴用撿起來的樹枝在地上寫道。

“怎麼可以不重視自己的生命呢!自殺簡直是一種逃避,它不會帶來解脫的!”和尚突然對啞巴發難,他用手將地上的“傷口”抹勻。

“冥冥中會有新的因果找到你,那就是你的來生,懦夫,因為你的罪,你將在輪迴裡永遠得不到解脫。”

啞巴嘗試著抬起一塊大石頭,這讓和尚有點害怕,但後來發現他卻怎樣也抬不起來,在將起之時總會滑掉,他的害怕漸漸變成了譏笑。

啞巴一邊哼哼著,一邊比劃著一些動作,男人覺得自己何嘗不是一個啞巴,一個失去語言的罪人。

“我不信宗教,你們口口聲聲唸經唸佛,那只是一個虛擬的偶像罷了。你們這些和尚整天念什麼來世,輪迴,人死之後什麼都沒了,物質被分解,又哪兒來的輪迴?”男人呵斥道,“佛的時代已經遠去了,它只是文明或者藝術的一種過時的形態罷了!”

和尚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但是現在仍然有人參拜佛,他們心中的佛會替他們捂平阻塞,教化從善,因為它仍然能產生作用,為什麼能輕視佛的存在呢?”

“是的,你們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人發瘋,如果人人都能從你的佛哪兒獲得啟示,那為什麼這斷崖下存在這些數不清的魂魄,你們的教化就是叫人在哪兒跳崖嗎?說不定這下面同樣也埋著其它和尚的屍骨!”

轟的一聲!像是天邊的紅色流星傾瀉下來,一串串石榴被砸落下來,在夕陽中逐漸出現另一個紅色的、有如火山噴薄般的巨大太陽——啞巴搬起了大石頭朝樹上砸了過去。

另一個鮮紅色的心臟就此誕生。

這話終於撬動了和尚,和尚突然清楚為什麼人們都會選擇在這兒跳崖自盡,因為某個不錯的當地傳說,這處斷崖竟然變成了抑鬱之人尋死問道的地方。

他開始哽咽起來,他沒想到有一天他心中的那尊佛也開始變得不完美起來,他想到了被他燒壞的那尊羅漢像,他不知道羅漢像是什麼時候起就開始出現裂紋的,或許是十幾年前了吧,早在十幾年前,那些崖下的孤魂無形之間也與山上的那些佛相互締結,像蛛網一樣,產生了錯亂複雜的因果鏈。本來,他也該是其中的一環。

他突然猛地倒地,世界都是荒唐的吧!

“那我們的存在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意義?”

石榴花撲打在他的臉上,男人感受到時間以風的形式傳播,在這樣的時空下什麼東西什麼事物能獲得永恆。

不是一尊石佛,也不是人們心裡的佛,它透過所以語言及其語言本身作為自己存在的形態。是人本身嗎?

“我現在只想回到我的母親的墓碑前,我死後要與她葬在一起。”和尚靠在一顆樹旁,他以抽泣的聲音翻譯屬於啞巴的語言。

男人突然想起早些時候的那個夢,親人,對啊!人的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母親,從子宮裡出發,成年之後踏上一趟又一趟的旅程無非是尋找另一個安逸的子宮,遲暮之時思念舊情人,等到死後最終又迴歸到人類共同母親的體內去。

和尚靠攏過來,“猜猜它是什麼味道的?”

他撿起其中一個石榴並將它分成了三份。澀的,甜的。同樣的石榴樹結下的果子,果子里長著一模一樣的果實,每一顆都有不同的味道,像一個符號變成詞語,組合成句子,最終人們透過它來表達意義。男人突然想到年幼時母親也帶著他去空心之地摘取石榴,時間也變成了一個符號!在石榴花還盛開的時候,他仍然記得,那時在山底下,採摘石榴的少女們嬉戲並且在夕陽中唱著歸歌的樣子……

標簽: 和尚  男人  啞巴  一個  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