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金粉世家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有忘掉你容顏。春光明媚之時，青衫禮帽，馬嘶芳草，揚鞭花間柳下，偶遇窈窕淑女，從此開始一段精彩絕倫的民國故事。

今天介紹的這本書是金粉世家。它的作者是張恨水，民國時期鴛鴦蝴蝶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何謂鴛鴦蝴蝶派呢，我的理解是民國時期的言情小說。這個流派當時被新文化運動的學者們不斷地抨擊，因為在那個救國存亡的背景之下，大家就覺得文字是應該喚醒人民心中進步意識的工具，而不是隻寫一些風花雪月的故事來娛樂消遣。

但就我看過的張恨水的三部小說來講，他筆下所謂的言情小說，可能沒有魯迅先生那種鞭笞靈魂的力度，但也並不僅僅停留在現在對言情的定義範疇之內。這位作者善於描寫民國時期每一個階層的各種職業身份的人物群像，他的小說就像一部非常鮮活的民國生活繪本，更確切的來說是披著言情外殼的社會譴責小說。張恨水先生的職業是報社的記者和編輯，職業就決定了他對那個時代社會的方方面面的觀察和描寫是細緻入微的，這些從他的小說裡能很清楚的展現。

今天要介紹的金粉世家是張恨水的代表作。它整個的結構背景還有人物的設定都能在紅樓夢裡找到影子，所以這本書被稱為民國版紅樓夢。很多人對金粉世家的印象是描寫了霸道總裁愛上灰姑娘的故事，但是我看了很多很多遍之後反而覺得這是張恨水在反羅曼蒂克反言情的一本紀實文學，私以為還有很多對紅樓夢的反思。基於他記者的這樣一個職業背景，就決定了他在寫文的時候是非常客觀的，他沒有對書裡的任何一個人物表達喜愛或者厭惡，只是在很平常的敘述這些人的命運，這也是我非常喜歡這本書的一點。其實情節應該都廣為熟知了，這裡就不多描述，下面就幾個網上經常在討論的點來說一下我的看法。

第一金燕西和冷清秋之間是不是愛情。

很多人看小說的時候習慣於把自己的主觀意識代入到人物的情緒中，所以就會出現一方面很多人痛斥冷清秋拜金虛榮，另一部分人怒罵金燕西渣男的現象。

其實這本書的一個很重要的議題就是在探討金錢與愛情的關係，但這個問題沒辦法獨立開來討論，沒辦法假設金燕西沒有總理少爺背景冷清秋還會不會愛上他，因為金錢就是這兩個人相識相愛的先決條件和基礎。可以說冷清秋被錢收買，也可以說她是被金燕西所代表的那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所吸引了，書裡的冷清秋只有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女學生被總理的公子用盡所有溫柔手段來追求，不能因為冷清秋動心了就給她扣上拜金的帽子，她只是做了現實中許多年輕小姑娘都會做的選擇，她對金燕西的愛是認真地，只是她不清楚自己愛上的究竟是幻想還是真正的人。而正是這樣的一個柔弱的沒有主見的冷清秋在婚後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境和真正的內心之後，她意識到了自己人性中的弱點並漸漸具有了反抗的意識，最後非常堅決的逃離了紙醉金迷的生活選擇一輩子隱姓埋名過清貧的日子，這種反差性使得這個人物更加飽滿且具有力量。

同理金燕西也不是是普遍認為的“渣男”。這個人物我們不能拿自己的價值觀往他的身上套，因為大部分人根本沒有他的身世背景，所以根本理解不了那種人的處世態度。他身上的很多點跟賈寶玉很像，愛跟女孩相處，喜歡玩等等。金燕西驚鴻一瞥看上了冷清秋，打動他的是清秋身上不沾染世俗紅粉的文雅氣質，同時書裡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燕西三個哥哥吵吵鬧鬧的婚姻生活，讓燕西不由自主的厭煩了以白秀珠為代表的那一類傲嬌的大小姐，他對和清秋的婚姻初衷還是比較單純的，也就是因為這種單純的衝動造成了不成功地結合。再由於家庭環境直轉急下造成了金燕西整個世界的崩塌，沒有做出相應的轉變而是更加放任自己造成了最後的悲劇。

第二個常有的討論是金冷二人怎麼做才能挽回破碎的婚姻

我的回答是，如果金銓當時的死是確定因素，那麼怎樣都無法挽回兩人的關係。金銓去世的時候金燕西20歲，冷清秋17歲，這兩個人沒有任何的生存能力且都非常不成熟，他們非常浪漫的愛情本來就是構築在金家權勢的理想環境之上的，打破了這個基礎兩個人結合的前提不復存在了，燕西給清秋的那種穩定富貴的生活許諾沒了，清秋也給不了燕西任何心理或物質上的安慰和幫助，這裡有描寫物質基礎的白秀珠趁虛而入也是借了能幫助燕西出國賺錢這個趁人之危的機會。兩個一直活在夢裡的人，有一天夢碎了，他們怎麼可能走得下去。

所以悲劇的根源其實是兩位主角的母親的不稱職，金太太和冷太太完全就是縱容這兩個人的行為，冷太太從根源上沒有識人的格局也沒有限制女兒的行為，更何況冷清秋還沒動心的時候她就先默許了金燕西隨便出入冷家。金太太更是溺愛到金燕西沒有半點責任和能力，到最後分家分財產也沒有對金燕西的放任自由行為作出任何的管束，縱容他自暴自棄。

金粉世家整個故事像是紀實版完成了的紅樓夢，作者把金家的結局寫的非常悽慘，雖然沒有流落街頭進監獄之類的情節，但是哥哥嫂子們各懷鬼胎的分家，搶財產，二太太自殺三太太，金太太形銷骨立搬到西山吃齋唸佛等等，和前面那種紙醉金迷其樂融融的情節對比起來無比淒涼。電視劇中把金家落敗的罪名扣到白秀珠的哥哥身上，這就很有洗白的意思，會讓觀眾覺得金家沒有錯是無辜的，但書裡的處理非常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有的衰敗都是由內部的分崩離析開始的，沒有誰去迫害，只不過是自己命數已盡而已。

亂世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金家倒了白家又重複著同一個反認他鄉是故鄉的故事。金燕西的偶然一面便將冷清秋的一生拉入泥潭，奼紫嫣紅的纏綿被一夜的沖霄烈焰，化作斷壁殘垣，從此所謂伊人，慘語斷生平，青燈小樓佛伴，百年的金粉世家，亦隨之化作煙雲各自飄散。總之這是一本非常精彩的紀實文學，對民國社會各種各樣的人物和人情世故進行了很生動的描寫，每一段故事都很有啟發性。最後以我很喜歡的冷清秋寫給金燕西的訣別信信作為結束。

燕西先生文鑑：

西樓一火，勞燕遂分，別來想無恙也。

秋此次不辭而別，他人必均駭然，而先生又必獨欣然。秋對於欣然者，固無所用其不亦，而對於駭然者，亦終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謂我逃世，不知者謂我將琵琶別抱也。再四思維，於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柴不必再晤。此信請為保留，即作為絕交之書，離婚之約。萬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斷為嫌，則以此信視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秋雖非君子，既對君鍾情於前，亦雅不欲於今日作無味之爭論。然而臨別贈言，有未能已者，語云：高明之家，鬼看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漸。以先翁位高德茂，繼祖業而起來茲，本無可議。若至晚輩，則南朝金粉之香，冠蓋京華之盛，未免兼取而並進，是非青年所以自處之道也。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來，撫秋如己出，實深感戴。寸恩未報，會當銜結於來生。此外妯娌姊妹，對秋亦多加愛護，而四姊八妹，一則古道熱腸，肝膽相照，一則耳鬢廝磨，形影相惜。今雖飄泊風塵，而夜雨青燈，每一回憶，寧不感懷？故秋雖去，而寸心耿耿，猶不免神馳左右。顧人生百年，無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為念可也。

蓬窗茅戶，几榻生塵。伏案作書，恍如隔世。言為心聲，淚隨筆下。楚盡墨枯，難述所懷。專此奉達，並祝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