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文壇恩怨錄(下)|文士齟齬,禍及弟子,李賀杜牧也未倖免
中唐文壇恩怨錄(下)|文士齟齬,禍及弟子,李賀杜牧也未倖免
文:枯木
(續上)
上文談到中唐中期文化繁榮,湧現了很多詩文大家,其中以韓柳為首倡導的古文運動和以白元主導的新樂府運動相互爭鳴,然而由於派系、主張、性格、愛好等原因,造成文人小團體之間出現齟齬,甚少往來,由此甚至波及到門人弟子,其中恩怨,相互交織,不少詩人都被裹挾其中。
就詩文小團體而言,其中以韓愈為首的“韓門”名家眾多。其原因是韓愈多次任職國子監,以傳道授業為己任,深孚眾望;並且韓愈以獎掖後進、扶貧助弱著稱,因而門人弟子眾多,諸如半師半友的孟郊、張籍,門人弟子李翱、皇甫湜等,極力舉薦的李賀、賈島等等,即便是後來素味平生的詩人,也非常尊重韓愈,諸如杜牧、李商隱等,筆者將其劃歸為
“韓派”
。
而另一小團體,元稹、白居易、李紳、李德裕等,主導新樂府運動,以通俗明白的詩詞迅速傳播,婦孺皆知,然而由於其中骨幹,攀附權勢,結黨營私,在品行上有瑕疵,因而並沒有得到傳統士大夫和文士的一致讚譽,以至於相比“韓派”,知名詩人相對要少,筆者將其劃為
“樂府派”
。
不過,韓愈雖然名滿天下,卻因為性格耿直,直言敢諫,以至於基本上沒有進入權力中樞,只能遊走在諫官和言官職位上,至於門人弟子,更是處處受阻,
因而可以說韓派位卑言輕
。而樂府派雖然人數較少,可是卻都登過高位,諸如李德裕、李紳、元稹都擔任過宰相,曾經炙手可熱,一言九鼎,白居易雖然沒有擔任宰相,卻因長壽不斷升遷,因而總體來說,
樂府派要位高權重
。
於是,在雙方一次次的“交鋒”中,樂府派掌握權柄佔盡優勢,往往受到排擠仕途失意的是“韓派”。不過,大概挫折困頓更容易激發詩人的才氣吧,因而在詩詞成就方面,韓派卻大放光芒,諸如“詩鬼”李賀,“小李杜”杜牧李商隱,“郊寒島瘦”孟郊賈島等等,都是鼎鼎大名的唐詩名家。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在不少書籍中,把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等劃分為晚唐詩人,事實上,若是按照生活年代劃分,都應該是中唐詩人,只不過是比韓柳元白等稍晚,準確來說,應該是中唐晚期詩人。並且這些詩人之間有著不少恩怨,下面我們就來簡單介紹幾個故事。
一、“詩鬼”李賀,才華橫溢,卻被當權派排擠
李賀
(790年~816年),字
長吉
,
和李白、李商隱同稱“三李”
,是中唐時期最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
《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二十八•文藝下》
記載,李賀七歲能辭章,名動京邑,後來員外郎韓愈和皇甫湜讀其作品後不信,便前去測試,結果李賀揮筆寫下《高軒過》,其中結語: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讓二人大驚,於是廣為傳播讚譽,李賀從此名揚京洛。
然而,李賀恃才傲放,得罪了元稹。晚唐文人康駢的
《劇談錄·李賀傳序》
記載:
“元稹以明經中第,願與賀交。賀見刺曰:‘明經及第,何事來見李賀?’稹慚而退。”
元稹15歲中舉是明經科,後來在24歲調判入等,因而用現在俗話來說,第一學歷並不是“985”,因而李賀比較傲慢,沒有接待,要知道李賀當時也不過是沒有“文憑”計程車子,於是元稹非常惱怒。
“(元稹)及為禮部郎中,因議賀祖禰諱‘進’(‘晉’),不合應進士舉。賀亦以輕薄,時輩所排,遂成轗軻。文公惜其才,為著《諱辨錄》明之。”
大意是,元稹指責李賀的父親(並非祖父)名字叫李晉肅,犯了“進”諱,因而要避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據考據元稹並未當過禮部郎中,而當時是監察御史,不過康駢和二人相差幾十年,即便是捕風捉影也應該有一定的蛛絲馬跡,以元稹四處彈劾嫉賢妒能的性格,自然有可能睚眥必報。
為此,這讓到處推薦李賀的韓愈非常鬱悶,便寫下了名篇
《諱辨》
,韓愈說
“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如此辛辣的譏諷,不知道元稹等有沒有感到臉紅?然而韓愈位卑言輕,結果依然是李賀不能參加科舉,最後在二十七歲時因病英年早逝。
二、杜牧和白居易交惡,痛貶元輕白俗、目不識珠
杜牧
(803年~852年),字
牧之
,貞元、元和年間宰相杜佑之孫,是中唐晚期詩文大家,文以《阿房宮賦》膾炙人口,詩作明麗雋永,絕句尤受人稱讚,與李商隱齊名,合稱
“小李杜”
。然而杜牧卻和白居易交惡,以至於後來痛斥元白二人對社會風氣的不良引導。
白居易和杜牧交惡源自白居易的一篇詩詞,唐憲宗元和五年(810年)前後,時任左拾遺的白居易創作了一首諷喻詩
《不致仕》
,諷刺那些貪戀權位者,其中有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可憐八九十,齒墜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而當時宰相里面,年齡最大的就是
杜佑(76歲)
,因而很明顯白居易意有所指,就是諷刺杜佑。
雖然白居易出發點是好的,不過當時宰相之間相互爭權奪利,杜佑還是一位比較有操守的重臣,四次請求致仕得不到皇帝允許。因而白居易不太瞭解朝廷內部事宜,錯誤地指責了杜佑,這就使得杜佑的孫子杜牧對白居易非常不滿,再加上白居易屬於前輩,杜牧要晚,因而二人從無交往。
而杜牧對元稹不滿在於認為元稹人品太差,嫉賢妒能。當時元稹為了謀取相位,攀附權貴,打擊異己,因而針對其他勢力,極盡可能予以排擠,這就發生了譏諷張祜
“雕蟲小技”
事件。而杜牧非常賞識張祜,於是替其不平,寫下了《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其中有: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候。”
指責元稹
“目不見睫眼不識珠”
。
杜牧對白居易和元稹不滿,不但在於私人恩怨,還在於對於詩詞文化的發展上,見解不同。於是杜牧在後來給他人撰寫的《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誌銘》中,痛斥元白:
“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而杜牧雖然倜儻不羈,然而對於韓愈,則是敬之有加。杜牧成年之時,韓愈病逝,二人無緣相見,不過,杜牧經常閱讀杜甫韓愈的詩篇。諸如杜牧的《讀韓杜集》,其中讚譽道:
“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
。可見
杜牧是非常欽佩韓愈的詩文,對元白二人則是深惡痛絕
。
三、元白辯才失偏頗,張祜徐凝各不同
說起元稹和白居易,二人雖然是中唐名家,不過在對待才子上,卻顯得沒有韓愈等人的獎掖後進,反而有點嫉賢妒能,尤其是二人一起貶低當時著名詩人才子張祜,受到後世譏諷。
張祜
(約785年~849年),字
承吉
,才華橫溢,詩詞風格清麗幽婉,凝練雋永,以
《宮詞》
: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最為知,被當時宰相節度使令狐楚器重,並予以舉薦。然而元稹和令狐楚是政敵,再加上嫉賢妒能,便肆意貶低張祜。
在唐末王定保編撰的
《唐摭言》
有記載,“祜至京師,方屬元江夏(元稹)偃仰內庭,上因召問祜之詞藻上下,稹對曰:
‘張祜雕蟲小巧,壯夫恥而不為者,或獎激之,恐變陛下風教
’。上頷之,由是寂寞而歸”。元稹此事非常不地道,以至於杜牧寫詩大罵“目不見睫眼不識珠”。
元代辛文房在
《唐才子傳·卷六·張祜傳》
中對元稹痛加指責:“令狐公其庶幾,元稹則不然矣。
十譽不足,一毀有餘,其事業淺深,於此可以觀人也
。爾所不知,人其舍諸稹謂祜雕蟲瑣瑣,而稹所為,有不若是耶忌賢嫉能,迎戶而噬,略己而過人者,穿窬之行也。”
認為元稹的行為是嫉賢妒能的小偷小摸的無恥伎倆。
而白居易,對張祜也是看不慣。當時有一位才子
徐凝
,和張祜交好,也擅長詩詞,由於恭維白居易,得到白居易的褒獎,而貶低張祜,唐末
範攄
(shū)撰著的
《云溪友議·錢塘論
》中記載了這件事。說當時牡丹在南方不易成活,因而很少有,杭州開元寺僧人從京師移栽一株,精心栽培成活。
白居易當時從中書舍人轉任杭州刺史,聽說後前去賞牡丹。徐凝題詩:
“此花南地知難種,慚媿僧閒用意栽。海燕解憐頻睥睨,胡蜂未識更徘徊。虛生芍藥徒勞妬,羞殺玫瑰不敢開。唯有數苞紅幞在,含芳只待舍人來。”
白居易讀後大喜,便邀請徐凝同醉。恰巧張祜也來,二人同獻詩篇,希望能得到白居易舉薦,然而白居易認為徐凝第一。
故事較長,其中白居易評價張祜的《觀獵詩》說:
“張三作獵詩,以較王右丞,予則未敢優劣也”
,意思是張祜如果和王維相比,我不能分出優劣,並且認為
《宮詞》
也不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卻不如徐凝的《廬山瀑布》,尤其是其中
“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為佳,這就是因為徐凝第一首詩恭維自己,明顯有點偏頗。張祜要知道徐凝和張祜交好,並且非常佩服張祜的詩才,因而說
:“如我明公薦,豈唯偏黨乎?”
於是二人都不贊同白居易的觀點,
“祜遂行歌而邁,凝亦鼓枻而歸”
,給白居易也是一個大紅臉。
雖然這些都屬於稗聞野史,不夠也可以看出,元稹和白居易,在對待後進上面,還是有一定的欠缺,這也是後來為什麼宋代大詞人蘇軾在《祭柳子玉文》中評價:
“元輕白俗,郊寒島瘦”
,非常經典。
四、婉約詩人李商隱,對待韓白皆師尊
李商隱
(約813年~約858年),字
義山
,號玉谿生,
和杜牧交好,合稱“小李杜”
,是中唐晚期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其詩構思新奇,風格綺麗,辭藻華美,聲律和諧,尤其是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廣為傳誦,以至於自成一家,被稱為
“西昆體”
。
李商隱一生仕途坎坷,雖然不願參與黨爭,奈何自身被裹挾在黨爭之中,無法擺脫,受到雙方排擠,以至於心中的抱負無法得到實現,只好從詩詞中尋找解脫。李商隱少時受到牛黨人物令狐楚賞識,從而被舉薦中進士,被看做是牛黨。
令狐楚死後,李轉投河陽節度使王茂元門下,併成為其女婿,王茂元傾向於李黨魁首李德裕,因而被牛黨人物排擠。然而李商隱還積極結交令狐楚兒子令狐綯,因而又被李黨貶低。其實李商隱並不阿附任何一黨,只是身不由己,夾縫之中艱難生存,以至於仕宦困頓,抑鬱而終。
不過,對於當時文壇的兩位領軍人物,韓愈和白居易,李商隱都是非常尊敬。李商隱因為年齡原因,沒能認識韓愈,不過自認為韓愈弟子,
《唐摭言·卷四·師友》
記載:
“李義山師令狐文公,呼小趙公為‘郎君’,於文公處稱‘門生’”
。並且後來在《韓碑》詩詞中替韓愈鳴不平,其中有:
“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
,盛讚韓愈。
而李商隱和白居易,則是忘年交。《唐才子傳卷七李商隱傳》記載:“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
‘我死後,得為爾兒足矣’
。白死數年,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既長,殊鄙鈍,溫飛卿戲曰:
‘以爾為待郎後身,不亦忝乎’。
”白居易佩服李商隱的才華,竟然說要下一世當他兒子,李商隱也把自己兒子稱呼“白老”,可惜兒子智商較低,以至於溫庭筠笑話說:“你兒子是白侍郎轉世,這樣的智商難道不有愧於白老嗎?”
白居易不但佩服李商隱,而且自己死後請求李商隱給自己做墓誌銘。有的人問為何不請以寫碑帖銘文更加有名的杜牧?這前面都說了,二人交惡,自然不會請也請不動,於是有李商隱書寫的《唐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僕射太原白公墓碑銘並序》傳世。‘
五、結語
以上就是關於中唐時期文壇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由於正史簡潔概括,詩人之間關係大多不述及,或者一筆概過,稗聞野史雖然眾多,其中難免有穿鑿附會之文,因而筆者從中相互對比,詳盡考據,希望能得出最接近歷史的真實面目。
不過,關於詩人之間的關係深淺薄厚,其實從墓誌銘書寫也能看出一點端倪。比如柳宗元病逝,韓愈、劉禹錫為之書寫五篇碑文並序;韓愈去世,劉禹錫為之書寫墓誌銘;元稹去世,白居易為之書寫墓誌銘並祭文;白居易去世,李商隱為之書寫墓誌銘等,雖然其中多為誇譽之詞,不過從中可以比較全面地瞭解人物生平,因而是考據歷史的重要史料。
另外,由於中唐文化興隆,詩人眾多,限於篇幅,難以一一,因而筆者只是從中擷取比較知名的部分詩人進行介紹,雖然嚴格依據史料,從中剖析總結,然而難免以管窺豹,以蠡測海,敬請諸位讀者諒解。
(全文完)
2021/4/26榆木齋
主要參考資料:
《劇談錄》唐 康駢編撰
《云溪友議錢塘論》唐末 範攄撰著
《唐摭言》唐末五代 王定保編撰
《舊唐書》後晉 劉昫、趙瑩等編修
《新唐書》北宋 宋祁、歐陽修等編撰
《太平廣記》宋代 李昉等編纂
《冊府元龜》宋代 王欽若、楊億、孫奭等編撰
《唐才子傳》元代 辛文房編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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